我们村装上了第一批太阳能路灯。
开发商说这代表新农村建设,还特意找了风水先生定灯位。
第七天,李寡妇的丈夫开始对着空气梳头。
第八天,村西头的二狗子总抓挠左腿,说那里痛,可他左腿三年前就截肢了。
守夜的王老汉发现,路灯在午夜会变成幽绿色。
有人被路灯照到后,会梦游般走向后山坟地。
那晚暴雨,王老汉亲眼看见路灯像活物般蠕动,吞食野狗的影子。
野狗瞬间化为干尸。
王老汉低头,路灯的幽光正缠上他的影子。
雨幕中传来他死去女儿的声音:“爹,你看得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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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能路灯装好的第七天,李寡妇的丈夫开始对着空气梳头。
这消息像带着倒刺的冷风,倏地钻进了王老汉守夜的岗亭。他正就着昏黄的老式灯泡,嘬着烟锅,辛辣的旱烟味在狭小空间里弥漫,像一团驱不散的雾。岗亭外,一排崭新的路灯杵在村道两旁,冷白色的光泼洒下来,把路面照得惨白一片,像敷了一层劣质的粉。可那光太硬,太假,硬生生劈开了夜的混沌,反而把那些没被照到的角落衬得更深、更黑,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魇。
王老汉眯起眼,透过蒙了层油污的玻璃窗望出去。村支书送灯时那张油光发亮的脸又浮现在眼前,唾沫横飞:“王老哥,瞧见没?新农村!新气象!上头关心咱哩!”旁边那个穿着笔挺西装、头发梳得苍蝇拄拐棍都站不稳的开发商,笑得像个弥勒佛,点头哈腰地补充:“是是是,王老放心,灯位都是请大师傅算过的,旺丁旺财,风水宝地!”
“风水宝地?”王老汉当时就在心里嗤了一声,浑浊的老眼扫过路灯底座深深扎进去的地方——那是村西头老坟场边缘铲平了硬填出来的路肩。那下面,埋着多少先人的骨头?他磕掉烟锅里的灰烬,又狠狠摁上一撮新烟丝。这灯,亮得邪性。
第八天头上,邪乎事又添了一桩。村西头的二狗子,那条空荡荡的左裤管打了个结,悬在轮椅边上晃荡。他像个发癫的猴子,枯瘦的手发了狠地抓挠左边空无一物的大腿根,指甲刮在粗糙的裤子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嚓嚓”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那片虚无,嘴里嗬嗬地抽着气,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疼!疼死我了!骨头…骨头里头有针在扎!在钻!”
围观的人脸色煞白,几个胆小的婆娘紧紧捂着嘴,眼神惊恐地在二狗子扭曲的脸和那排沉默矗立的路灯之间来回扫。那惨白的光落在他身上,把他因痛苦而扭曲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个张牙舞爪、肢体残缺的怪物。
王老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冰窖里。守夜人的直觉,像生了锈但依旧锋利的刀子,刮擦着他的神经。他不再满足于白天打盹。夜色,成了他唯一的战场。他那把用了十几年的老式手电筒,不锈钢筒身早已坑坑洼洼,蒙着一层洗不掉的油泥,被他擦得锃亮,沉甸甸地揣在破棉袄里兜。岗亭角落,那根磨得溜光水滑、用来防野物的枣木棍子,也重新攥在了布满老茧的手里。他像个孤僻的幽灵,开始绕着这七盏新装的路灯打转,脚步无声,只有那双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在浓重的夜色里逡巡,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一丝光影异动。
起初几夜,只有死寂。惨白的灯光无声倾泻,照亮尘埃,照亮偶尔掠过的小虫,也照亮王老汉脚下那团随着他缓慢移动而拉长、缩短、扭曲的影子。这影子,像另一个沉默而忠实的守夜人。直到第十天,子时的梆子声仿佛还在空气里震颤,王老汉正走到村东头靠近老槐树的那盏灯下。一阵阴风打着旋儿卷过,裹挟着枯叶和尘土,扑簌簌打在灯杆上。
就在那一瞬,那盏灯的光,毫无征兆地变了。
乳白色的、塑料质感的灯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内部浸染,一点点渗出一种粘稠、阴森的幽绿。那绿光像活物般流淌出来,贪婪地吞噬着周围惨白的光线,迅速弥漫开,将灯下方圆几米的地面、老槐树虬结的树皮、王老汉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都染上了一层令人作呕的、来自墓穴深处的色泽。空气骤然变冷,那是一种穿透棉袄、直刺骨髓的阴寒,带着浓烈的土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腐的甜腻气息。
王老汉猛地停住脚步,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僵了。他死死盯着那团幽绿的光源,握着枣木棍的手捏得指节发白,手电筒冰冷的金属外壳紧贴着掌心。他屏住呼吸,连眼角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大约过了十来个心跳的时间,那幽绿如同它出现时一样诡异地开始消退,像退潮般缩回灯罩深处,惨白的光重新占据了主导,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只是他年老昏花产生的幻觉。
但空气里残留的土腥味,还有那刺骨的寒意,都真切得不容置疑。王老汉的背脊,瞬间爬满了冰冷的汗水。这不是幻觉。这灯,真的在吃人间的光,在吐阴间的寒。
恐惧像藤蔓缠住了脚,可王老汉的脚步反而更沉了,夜复一夜,巡逻的时间越来越长,范围也越来越大。他不再仅仅盯着路灯本身,更留意那些被灯光笼罩过的人。很快,一种新的、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规律浮现出来。
先是村南头的张屠户家的小子。那小子壮得像头小牛犊,平日里嗓门洪亮,走路带风。可就在被村口那盏路灯的幽绿光晕扫过后的第二天清晨,他娘哭天抢地地拍响了王老汉岗亭的门板。那小子不见了!只留下床上冰冷的被褥。村里人打着火把、提着手电寻了大半夜,最终在后山那片乱坟岗子深处找到了他。他蜷缩在一座塌了半边的老坟旁边,睡得死沉,脸上糊满了泥巴和枯叶,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念叨着什么“好亮…跟我走…”。被强行摇醒后,他眼神空洞茫然,对自己怎么跑到这鬼地方来,竟连一丝一毫的记忆都没有。
接着是豆腐坊的哑巴孙娘。那晚有人看见她半夜端着盆水出来泼,身影恰好被村中央那盏最亮的路灯投下的幽绿光斑笼罩了片刻。第二天,她没像往常一样早起磨豆腐。她男人砸开门,发现她正对着墙角梳头,一下,又一下,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眼神直勾勾地,映着窗外惨白的天光,嘴角却诡异地向上弯着,像是在无声地笑。
再后来,是李寡妇那一直对着空气梳头的丈夫,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深夜,穿着单薄的汗衫,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家门,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深一脚浅一脚,同样梦游般走向了后山坟地的方向……
每一次出事的地点,都精准地指向一盏路灯。每一次出事的人,都曾在午夜时分被那幽绿的光舔舐过。一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钻进王老汉的脑海,缠绕着他的心脏:这灯,在挑食。它在挑选它的“食客”,用那幽绿的光做诱饵,把活生生的人,引向那片埋葬着无数骸骨的坟茔。
这念头一起,便再也压不下去。他想起开发商提到“风水先生”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想起路灯底座下那些被匆匆掩埋、连祭奠都没来得及的坟土。一股混杂着愤怒和彻骨寒意的战栗,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这哪里是什么光明?这分明是插在坟头、索人性命的招魂幡!
恐惧并未让王老汉退缩,反而像淬火的铁,烧灼出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巡逻观察。他必须“看”得更清!他翻箱倒柜,找出了压在箱底、几乎被遗忘的宝贝——一架老掉牙的单筒望远镜,黄铜的筒身磨得发亮,镜片边缘也有些模糊了。他用袖子仔细擦掉上面的灰尘,视若珍宝地揣进怀里。
又是一个死寂的午夜。空气沉闷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一丝风也没有,只有远处池塘里聒噪的蛙鸣断断续续,更添几分压抑。浓重的乌云低低地压在村子上空,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裹尸布,严丝合缝地遮住了星月。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将至前那种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土腥味。
王老汉蜷缩在岗亭对面一座废弃土屋的断墙后面。这里地势稍高,透过墙上的破洞,能清晰地俯瞰下方村道上那排沉默的路灯。他像一块风干的岩石,一动不动,只有偶尔从望远镜筒后抬起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两点锐利的光。汗水浸透了他破旧的棉布背心,黏腻地贴在背上,但他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冰冷的镜筒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一分一秒地爬行。子时刚过,那熟悉的异变毫无征兆地降临了。如同被同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村道上那七盏路灯,齐刷刷地开始“变色”。惨白的光晕如同被投入染缸,迅速被一种粘稠、阴森的幽绿所取代!这一次,王老汉看得比任何一次都真切。那乳白色的塑料灯罩,在幽绿光芒的透射下,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质感,里面似乎有无数条深色的、如同血管或藤蔓般的纹路在搏动、扭曲!那幽绿的光源仿佛拥有了生命,像巨大的、散发着腐臭气息的萤火虫腹部,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幽幽地膨胀、收缩。
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顺着王老汉的脊椎往上爬,冻得他牙齿都在打颤。他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稳住颤抖的手,眼睛紧贴着冰凉的镜片。
就在这时,一阵凄厉的狗吠猛地撕裂了沉闷的夜空!一只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瘦骨嶙峋的黑色野狗,被这诡异的光景所惊,对着最近的一盏幽绿路灯狂吠起来。它夹着尾巴,龇着尖牙,焦躁地在原地打转,似乎想逃,却又被某种莫名的东西钉在原地。
路灯的幽绿光芒骤然变得粘稠、凝实起来!那光芒不再仅仅是照射,而是像某种拥有实质的活物触手,猛地从灯罩下方伸延出来,不再是光柱,更像一条湿滑、粘腻、散发着浓烈土腥味的巨大舌头!这条由纯粹幽绿光芒构成的“舌头”,无声无息,却又快如闪电,精准地卷向那只狂吠的野狗。
不,不是卷向狗本身!王老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望远镜里的景象让他魂飞魄散——那幽绿的光舌,贪婪地舔舐、包裹住的,是野狗在惨绿地面上投下的那道扭曲的、跳跃的黑色影子!
就在光舌彻底吞噬狗影的瞬间——
“嗷呜——!”
野狗凄厉到非人般的惨嚎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剪刀骤然剪断!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一个极其短促、仿佛从喉咙深处被硬生生捏碎的气音。那狂躁跳动的身影,在幽绿光芒的包裹下,如同烈日下的蜡像,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塌陷下去!丰满的皮肉瞬间失去所有水分,紧紧包裹在嶙峋的骨架上,浓密的毛发也失去了光泽,变得枯槁如深秋的败草。仅仅是一个呼吸的时间,一只活生生的野狗,竟在幽绿光芒的舔舐下,化为了一具还保持着扑咬姿势、却彻底失去了所有生气的干瘪尸体,“噗”地一声轻响,砸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连蛙鸣都消失了。
王老汉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他僵硬地举着望远镜,全身的肌肉都在无法控制地痉挛,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冰冷的恐惧和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他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
灯!这灯!它在吃影子!它吃掉了影子,就抽干了活物的血肉精髓!
巨大的惊恐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逃!快逃!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海里炸响。他猛地放下望远镜,手脚并用地想从断墙后爬起,逃离这吞噬生命的魔域。
然而,就在他身体刚动,视线下意识扫过自己脚下的瞬间——
一股更甚于冰窟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动作和思维。
就在他破旧解放鞋的边缘,那盏吞噬了野狗的路灯投下的幽绿光芒,不知何时已经蔓延了过来。那粘稠、阴冷的光,像一条悄无声息爬上脚背的毒蛇,正丝丝缕缕地缠绕上他自己投在泥地上的影子——脚踝,小腿……那阴绿的光丝如同活物,贪婪地缠绕、攀附,正顺着影子的小腿轮廓,一点点向上蔓延!
王老汉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他像一尊石雕,被这无法理解的恐怖钉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和粘腻,正顺着被光缠住的影子部位,丝丝缕缕地渗透上来,仿佛要冻结他的骨髓,吸走他的热气。
就在这极致的死寂与恐惧中,一个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雨幕,清晰地、带着一丝幽幽的凉意,飘进了王老汉的耳朵:
“爹……”
那声音……那声音是……
王老汉的血液彻底凉透了。他认得这个声音!这声音无数次在他午夜梦回时响起,无数次在他独自坐在女儿空荡荡的房间时回荡!这是小梅!是他那三年前在后山采药失足跌下悬崖、连尸骨都没能找全的独女小梅的声音!
“爹……”那声音又近了些,仿佛就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带着一种湿漉漉的、仿佛刚从冰冷的河底爬出来的寒气,“你看得见我了?”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锥子,狠狠凿在王老汉的心上。巨大的悲痛和更甚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让他浑身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想回头,脖子却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铁轴。他能感觉到,那幽绿的光丝,已经缠上了他影子的腰际,冰冷的吸力越来越清晰。而身后,那带着湿冷寒气的呼唤声,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诱人堕入深渊的魔力,再一次响起:
“爹……回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