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村里祖训:夏至子时,活人影子踩不得。

我背爷爷去邻村求医,回来时月上中天。

爷爷忽然说:“阿满,爷爷的影子被踩住了。”

我低头,月光下只有我自己的影子。

“快走!”爷爷声音发颤,“踩着影子的东西……跟上来了!”

我拼命跑,身后却响起湿漉漉的脚步声。

爷爷的呼吸喷在我后颈:“阿满,停下吧。”

我僵住了——爷爷明明伏在我背上,那声音却来自背后黑暗。

背上传来指甲刮擦声:“爷爷替你下去,你把影子……留给它。”

我低头,看见另一个佝偻的影子正从我的影子里……慢慢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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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的子夜,像一锅熬过了头的、粘稠滚烫的柏油,沉沉地扣在水磨村头顶。月亮倒是明晃晃的,却惨白得没有一丝活气,像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蒙着霜的死玉,冷冷地挂在天心。惨白的月光泼洒下来,非但没能照亮什么,反而给这荒僻的山路、路旁黑黢黢的林子、远处起伏如坟丘的土岗子,都刷上了一层阴森森的、泛着青灰的釉光。空气是凝滞的,沉甸甸地糊在脸上,带着白日里被太阳晒透了、此刻又捂馊了的泥土和草木的闷热气息,吸一口,喉咙里都发粘。只有聒噪的蛙鸣和草窠里不知疲倦的蛐蛐儿叫,搅动着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反而更添了一层心烦意乱的诡秘。

我,阿满,正背着爷爷,深一脚浅一脚地趟在这条回村的夜路上。爷爷的身子伏在我背上,轻飘飘的,像一捆干透了的、随时会散架的柴禾。他的额头滚烫,隔着薄薄的粗布汗衫,那热度依旧灼人。白日里带他去三十里外的黄石坳找郎中,灌下去两剂黑乎乎、气味刺鼻的苦药汤,老郎中捻着山羊胡,只摇头叹气:“尽人事吧……这热邪入里,怕是……唉!”那声叹息像冰锥子,一直扎在我心口。此刻,爷爷滚烫的呼吸断断续续地喷在我后颈窝,又急又浅,带着一种破风箱似的、令人揪心的杂音。他身上的汗味、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什么东西在深处缓慢腐烂的气味,混合着夜风的闷热,死死地缠着我。

我咬紧牙关,尽量让脚步稳一点,再稳一点。脚下这条黄土路,白天被太阳晒得梆硬,此刻被露水一打,又变得湿滑黏腻。汗水早就浸透了后背的衣裳,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被夜风一吹,激起一片冰凉的鸡皮疙瘩。抬头看看那轮惨白的月亮,心猛地往下一沉——子时了!村里老辈子传下来的那句禁忌,像淬了冰的毒蛇,猛地钻进脑子里,盘踞着,嘶嘶吐信:“夏至子时,活人的影子,踩不得!”

这念头一起,背上爷爷那点微不足道的重量,忽然变得千斤重,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冲过前面那道黑黢黢的山梁,只要下了坡,离村子就不远了。鞋底踩在湿滑的泥地上,发出“吧唧、吧唧”的闷响,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背上的爷爷猛地一哆嗦!

“阿……阿满……”爷爷的声音响了起来,干涩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惶和虚弱。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爷?咋了?是不是颠着疼了?”我慌忙停住脚,侧过头想看看他。

“别……别动!”爷爷枯瘦如柴的手指猛地抠紧了我的肩膀,那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皮肉里,带着一种濒死之人最后的爆发力。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是被无形的寒风撕扯着:“影子……爷爷的影子……被踩住了!”

嗡的一声!我脑子里像有口破锣被狠狠敲响,震得眼前金星乱冒!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嗖”地一下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刹那冻成了冰渣子!

我猛地低下头,看向自己脚下——

惨白的月光,清晰地投下我自己的影子。一个被拉得细长、扭曲变形的黑影,孤零零地印在湿漉漉、泛着青光的黄土路上。影子的轮廓边缘模糊,随着我身体的晃动微微摇曳。而我脚边,爷爷的影子呢?

没有!空空荡荡!只有我一个人的影子,像一个沉默而巨大的黑色窟窿,吸附在冰冷的月光下!

爷爷明明伏在我背上!他的腿呢?他的影子呢?一股巨大的、无法理解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四肢百骸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干,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

“快……快走!”爷爷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恐惧,他枯瘦的身体在我背上筛糠似的抖起来,滚烫的额头死死抵着我的后颈,“踩着影子的东西……跟上来了!跑!阿满!快跑啊——!”

最后那个“跑”字,几乎是用尽了爷爷全身的力气嘶吼出来的,带着血沫子的腥气喷在我耳边!

我头皮“轰”地一声彻底炸开!一股源自生命最本能的、对未知的极致恐惧瞬间冲垮了理智!什么也顾不上了!我甚至来不及再低头确认一眼那诡异的、只有我一个人的影子,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跑!

我像一头被烧红的烙铁烫了屁股的野牛,猛地向前窜了出去!双腿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拼命地蹬踏着湿滑的泥地,溅起大片浑浊的泥浆!胸腔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滚烫的刀子,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胸膛跳出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甩掉!甩掉身后那看不见的、踩着爷爷影子的东西!

风声在耳边呼啸,路旁黑黢黢的林子像无数扭曲的鬼影,飞速地向后倒退。惨白的月光下,只有我那道被拉长的、疯狂摆动的影子,像一条绝望挣扎的黑蛇,紧紧追随着我踉跄的脚步。

“吧唧……吧唧……吧唧……”

我自己的脚步声沉重而慌乱。

然而,就在这混乱的奔跑声中,另一个声音,极其突兀地,掺了进来。

“啪嗒……啪嗒……啪嗒……”

那声音……湿漉漉的。像是赤脚踩在刚从泥塘里捞出来的、吸饱了水的烂草席上。又粘又沉,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拖泥带水的粘滞感。

就在我身后!不远!而且……越来越近!

它来了!那个踩着爷爷影子的东西!它追上来了!

极度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大手,猛地攥紧了我的心脏!我甚至能感觉到背上爷爷那微弱的心跳,正以一种濒死的频率疯狂加速,撞击着我的脊梁骨!我咬碎了牙,榨干肺里最后一丝空气,双腿机械地、更加疯狂地向前迈动!快!再快一点!冲过前面那道山梁!冲下坡去!

“啪嗒……啪嗒……啪嗒……”

那湿漉漉的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地咬着我的脚跟。它不快,但异常稳定,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令人绝望的从容。每一次落下,都像踩在我的神经末梢上。

就在我拼尽全力,即将冲上山梁最高点的那一刻——

“阿满……”

一个声音,贴着我的后颈,响了起来。

冰冷!粘腻!像一条刚从阴沟里爬出来的、沾满腐泥的毒蛇,猛地缠绕上我的脖子!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狂奔的脚步像是被无形的冰锥钉死,硬生生地僵在了原地!全身的肌肉绷紧如铁石,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

那声音……那声音是爷爷的!带着他特有的、因常年咳嗽而沙哑的腔调!每一个字都裹着一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土腥和朽烂的气息!

可是!爷爷他……他明明!明明还伏在我的背上啊!他那滚烫的额头,此刻还死死地抵着我的后颈窝!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微弱却急促的呼吸,喷在我的皮肤上!

那……那身后这个……贴着我的后颈在说话的东西……是什么?!

极致的寒意瞬间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连眼珠都无法转动。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只有那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呼吸,持续不断地喷在我的耳后。

“停下吧……” 那“爷爷”的声音再次响起,近得仿佛它的嘴唇就贴在我的耳廓上。语调是诡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温和劝诱。“跑不掉的……阿满……别白费力气了……”

背上,真正的爷爷猛地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被浓痰堵住的窒息声。他那双枯瘦如爪的手,死死地抠抓着我肩头的衣服,指甲刮擦着粗布,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嘶啦……嘶啦……”声。

这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在我混乱紧绷的神经上狠狠刮过!

就在这时,背上爷爷的动作变了!那枯瘦的手指不再仅仅是无意识地抓挠,而是开始……移动!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指甲刮擦布料的声响,缓慢地、极其明显地……顺着我的脊梁骨,往下划!

一边划,背上那个滚烫的身体里,竟然发出了和身后那个冰冷声音一模一样的、属于“爷爷”的、沙哑粘腻的腔调!那声音像是从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冒出来,带着浓重的土腥和朽木的气息,每一个字都粘稠得能拉出丝:

“停下吧……好孩子……爷爷……替你下去……”

替我下去?下去哪里?一股无法形容的恶寒瞬间席卷全身!

背上那枯爪般的指甲,已经划到了我后腰的位置,还在继续往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要将我拖入深渊的力量!

“你把影子……”背上和身后的声音,在这一刻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非人的齐整,冰冷粘腻地钻进我的耳朵,“……留给它……”

留给……它?

极度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颅,太阳穴突突狂跳,眼前阵阵发黑。就在这意识濒临崩溃的边缘,我像是被某种无法抗拒的本能驱使着,极其僵硬、极其缓慢地……垂下了目光。

视线,如同灌了铅,沉重地落向脚下那片被惨白月光照亮的、湿漉漉的黄土路面。

我的影子,依旧孤零零地、长长地拖在地上,随着我身体的僵硬而凝固成一个怪异的姿态。

然而——

就在我影子的边缘,那靠近脚后跟的位置……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

不,不是蠕动!

是……在升起!

一团更深、更浓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正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从我那扭曲变形的影子轮廓里……向上……拱出来!

那形状……初时只是一团模糊不清的浓墨,但仅仅几息之间,它就迅速凝聚、拉伸、显形……

一个佝偻的、瘦骨嶙峋的……人形轮廓!

它弓着背,低垂着头,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那形态……那姿态……熟悉得让我心脏骤停!

分明……分明就是爷爷平日里病弱佝偻的模样!

这个从“我”影子里爬出来的、黑黢黢的“爷爷影子”,正一点一点地……挣脱我影子的束缚,如同水底浮起的尸体,缓慢而坚定地……向上……站起!

它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只有一片纯粹的、令人绝望的黑暗轮廓。但它“站”起来的动作,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恶意和冰冷,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召唤。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陈年坟土和腐烂棺木的腥甜恶臭,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我的鼻腔和整个肺腑!

背上,那枯爪般的指甲刮擦声,伴随着那粘腻重叠的“爷爷”嗓音,还在持续不断地钻进我的耳朵:

“爷爷替你下去……你把影子……留给它……”

留给它……

留给这个……正从我影子里……爬出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