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回乡,外婆总盯着枯井发呆。
她警告我:“天黑后别靠近那口井。”
可每晚窗外总传来指甲刮石壁的声音。
那晚我偷偷望去,井边围满了纸扎人。
一个白衣法师正把挂满麻绳的纸人沉入井中。
月光下,我看见井里浮起一张惨白的脸。
那竟是我自己的倒影。
法师突然回头,纸人脖子上的麻绳断成两截。
“快走!”他嘶吼,“它们发现活人了!”
我转身撞上冰凉的身体。
外婆站在身后,瞳孔里映出无数溺亡者的脸。
“乖孙,”她微笑,“井里的替身...终于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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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井像一枚嵌在老宅后院里的陈年疤痕,青苔沿着石缝蔓延,无声地啃噬着岁月。我拎着行李站在门槛边,七月正午的阳光白得刺眼,蝉鸣聒噪,空气里蒸腾着泥土和野草被晒熟的气味。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那口井攫住——它黑洞洞的,仿佛一张无声张开的嘴。
外婆坐在堂屋的竹椅上,手里捏着一把豁了口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她的目光,越过我,越过门槛,直直地钉在井口,浑浊的眼珠里沉淀着某种我无法理解的重量。那种专注,近乎凝固。
“默伢子,”她忽然开口,声音干涩,像枯叶在石板路上摩擦,“回来了?”
“嗯,外婆。”我应着,放下行李,屋里一股子陈年木头和草药混杂的沉闷气息。
“后头那口井,”她的蒲扇停了,扇尖精准地指向院子深处,“记着,天黑透了,莫往跟前凑。”她顿了顿,补充道,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砸下来,“里头不干净。”
不干净?我心里嘀咕了一下,这都什么年代了。但外婆脸上的神情,是那种不容置疑的、浸透了乡村禁忌的严肃。我点点头,没多问。
夏夜在蛙鸣和蚊蚋的合奏中沉沉睡去。老宅的木格窗糊着薄薄的棉纸,透不进多少光亮。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不知是第几晚,一阵声音刺破了沉寂。不是蛙鸣,不是虫叫。
嚓…嚓…嚓…
像是生锈的铁片,又像是磨损到极致的指甲,一下,又一下,刮在粗糙坚硬的石头上。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穿透力,固执地从后院的方向传来,贴着窗根儿,钻进耳朵,直往骨头缝里钻。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那声音持续着,时断时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外婆的警告在耳边嗡嗡作响。黑暗放大了所有感官,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我屏住呼吸,用薄被蒙住头,那刮擦声却像是直接响在脑髓里。嚓…嚓…嚓…没完没了。
白天,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外婆:“外婆,昨晚…后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响?”
她正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往微弱的火堆里添着几根枯枝。火光跳跃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明明灭灭。她头也没抬,只淡淡地说:“山耗子打洞吧,莫大惊小怪。”
山耗子?我盯着她佝偻的背脊,那刮擦声的冰冷质感,绝非老鼠能弄出来的。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悄悄爬升。外婆的反应太平静了,平静得近乎刻意。她在隐瞒什么?那口井里,究竟藏着什么?
恐惧与一种近乎自毁的好奇心反复拉锯。终于,在又一个刮擦声如约而至的深夜,我掀开了薄被。窗外,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只吝啬地透出一点灰白惨淡的光晕。我赤着脚,踩在冰冷沁骨的石板地上,每一步都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心脏在喉咙口狂跳,撞击着耳膜。我悄悄挪到堂屋通往院子的侧门边,老旧的门轴发出极其细微的呻吟,在寂静中却如同惊雷。我僵住了,侧耳倾听,后院那令人牙酸的刮擦声似乎停顿了一瞬。
我深吸一口气,将眼睛凑近门板上一道早已裂开的缝隙。
后院浸在一种惨淡的、非人间的微光里。不是月光,倒像是某种冰冷的磷火在弥漫。井口周围,影影绰绰地立满了“人”。它们不是活人,是纸扎的偶人!惨白的纸壳糊在细竹篾扎成的骨架上,勾勒出僵硬扭曲的人形轮廓。空洞的眼窝里没有眼珠,只有两点幽幽的、仿佛能吸走魂魄的墨痕。它们无声无息地围在井边,形成一个诡异的环形,面朝井口,姿态各异,却都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怨毒。
井沿旁,站着一个穿长衫的人影。白得刺眼的长衫,在阴风中微微拂动。他背对着我,身形瘦削得像个被拉长的影子。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正俯身忙碌着。他手里拿着一叠裁剪成人形的厚黄纸,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诡异的韵律。他拿起一个纸人,将一截灰扑扑的麻绳套在纸人细竹篾扎成的脖颈上,打上一个粗陋的死结。那麻绳看着极其眼熟,灰暗、粗糙,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水腥气,和我家柴房角落里堆放的那些废弃绳索一模一样。
套好绳索的纸人被他双手托起,像进行某种献祭的仪式,缓缓地、决绝地沉入那口深不见底的枯井。纸人惨白的脸在沉没前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随即被黑暗吞噬。一个,又一个……那白衣人动作不停,麻绳在井口边缘摩擦着,发出极其轻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
整个场景寂静得可怕,只有麻绳摩擦井沿的沙沙声,以及纸人沉入黑暗时带起的微弱风声。一种巨大的、冰寒的恐怖攫住了我,四肢百骸都冻僵了。就在这时,那个白衣人沉下了手中又一个纸人。
井口那片粘稠的黑暗,突然微微晃动了一下。
水面?井里有水?念头刚闪过,一张脸毫无征兆地从那黑暗深处浮了上来!
惨白!像被水泡胀了的死鱼肚皮。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脸颊,丝丝缕缕,如同缠绕的水草。那张脸的五官在浮动的暗影和水波中扭曲变形,却透着一股令人心胆俱裂的熟悉感。
那是我自己的脸!是陈默的脸!
镜子里映出的倒影,被死亡浸泡过后的倒影!井水浑浊的暗涌之下,那张脸的眼珠似乎动了一下,直勾勾地、带着非人的怨毒,穿透井口的黑暗,穿透门板的缝隙,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脸上!巨大的惊骇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攥紧了我的心脏,扼住了我的喉咙,连尖叫都卡死在胸腔里,只剩下无声的痉挛。
“呃……”
一声短促的、仿佛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气音,不受控制地从我齿缝间漏出。声音微乎其微,轻得连我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可就在这一瞬间,井边那个背对着我、正要将又一个纸人沉下去的白衣法师,动作猛地僵住了!他那瘦削的、穿着刺眼白衫的背影,如同被无形的冰针钉在了原地。时间仿佛凝固了。
下一秒,他以一种非人的、完全违背关节活动常理的姿态,头颅猛地向后扭转!脖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一声轻响,整个头颅旋转了一百八十度,正正地对向了我藏身的门缝!
月光恰好从厚重的云层缝隙里挣扎出来,吝啬地泼洒下几缕惨白的光,正好落在他转过来的脸上。
没有五官!
本该是鼻梁、眼睛、嘴巴的位置,一片平滑!只有一张惨白的、如同糊了厚厚一层白垩的平板!在那张“脸”的正中央,两点墨汁点成的黑点,深不见底,像两个通往地狱的孔洞,死死地“盯”住了我!
“嗬……嗬……”
一阵怪异的、仿佛破旧风箱抽动的声音从那平板脸孔后面发出。那不是语言,是某种濒死的喘息,带着非人的急迫和惊惶。
就在我魂飞魄散、几乎要瘫软在地的刹那,一声嘶哑扭曲到极点的咆哮,猛地撕裂了死寂的空气,如同炸雷般轰进我的耳朵:
“跑——!”
是那个法师!那声音干涩破裂,像是喉咙被砂纸磨过,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惊骇和绝望。
“它们看见活人了!!快走——!!”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井口周围那些原本僵硬死寂、面朝井内的纸人,脖颈上套着的灰扑扑麻绳,毫无征兆地齐刷刷绷紧!
啪!啪!啪!啪!
一连串干脆利落、如同朽木断裂的脆响骤然爆开!那些套在纸人细竹篾脖子上的麻绳,在同一瞬间,齐齐从中断裂!断裂的绳头无力地垂落下来,在空中微微晃荡。
这断裂的声响仿佛触动了某个无形的开关。
所有纸人,那些惨白的、空洞的纸偶,它们的“头颅”,以一个整齐划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缓慢速度,朝着我藏身的方向,转了过来!
没有眼珠的墨点,密密麻麻,冰冷地锁定了门缝后的我!无数道无形的、粘稠恶毒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针,狠狠扎穿门板,刺透我的皮肤,钉进我的骨髓!
活人!它们看见了活人!
法师那声扭曲的嘶吼还在冰冷的空气中震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进我的耳膜,扎进我的脑子。跑!必须跑!离开这口该死的井,离开这个被纸人围困的鬼地方!
求生的本能像一头被点燃尾巴的困兽,猛地炸开,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僵硬。我像一枚被强弓射出的箭矢,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从门缝边弹开,朝着身后堂屋那扇通往外面院落的破旧木门撞去!
肩膀狠狠撞在门板上,腐朽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应声向内洞开。
然而,就在我借着冲力,脚步踉跄着要扑入门外那相对安全的黑暗前院时——
砰!
我的前额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个东西。
冰凉!
坚硬!
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令人作呕的潮湿滑腻感,仿佛撞上了一块刚从深水淤泥里捞出来的石头。
冲势戛然而止。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我头晕眼花,鼻梁剧痛,一股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我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因为疼痛和眩晕而模糊晃动。
眼前,堵在门口,挡住去路的,赫然是外婆!
她就站在门外一步之遥的黑暗中,瘦小佝偻的身影像一截被遗弃多年的枯树桩。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衫,在微弱的夜光下泛着幽暗的青色。
刚才撞到的,就是她冰冷坚硬的胸膛。
外婆?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什么时候站在门外的?无数疑问瞬间塞满我的脑海,但随即被一种更深的、源自本能的寒意彻底冻结。
外婆微微低着头,那张布满沟壑、平日里慈祥温和的脸,此刻在门框切割出的阴影里,显得异常模糊,甚至有些……扭曲。她的嘴角,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僵硬的方式向上牵扯着。
她在笑。
那笑容,僵硬、刻板,像是用刀子勉强在枯木上刻出来的纹路,没有一丝活人该有的温度。嘴角咧开的弧度,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和……贪婪?
我的目光,无法控制地撞进她那双眼睛。
外婆的眼睛,平日里总是浑浊而温和,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旧玻璃。但此刻,那浑浊消失了。眼白占据了大部分,瞳孔却缩成了两个针尖般的小黑点,深不见底。
更恐怖的是,在那两个针尖般收缩的瞳孔深处,并非纯粹的黑暗。借着堂屋门内透出的、后院那惨淡诡异的微光,我惊恐地看到——
外婆的瞳孔里,像两面微缩的、被诅咒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无数张重叠、扭曲、肿胀的人脸!
那是溺亡者的脸!惨白发胀,五官被水泡得模糊变形,头发如同腐烂的水草,湿漉漉地纠缠在一起。他们的嘴巴无声地张开着,像是在永恒的窒息中发出绝望的呐喊,又像是在贪婪地吮吸着活人的气息。一张张溺毙的脸孔,痛苦、怨毒、麻木……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挤满了外婆那对缩小的瞳孔!仿佛她小小的眼眶深处,连接着一个沉满了尸骸的无底深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后院井边纸人无声的凝视,法师那平板脸上两点墨痕的锁定,还有眼前外婆瞳孔里那无数溺亡者的无声哀嚎……所有的恐怖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冻结。我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四肢冰冷麻木,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
外婆嘴角那僵硬诡异的笑容咧得更开了,露出几颗稀疏发黄的牙齿。她干瘪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一种极其古怪的、仿佛两块湿木头摩擦的声音。那声音不大,却像冰冷的蛇一样钻进我的耳朵,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乖孙……”
她叫着,语调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
“井里的替身……”
她那只枯瘦如柴、指甲缝里嵌着陈年污垢的手,缓缓地抬了起来,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指向我的身后——指向那口吞噬了无数纸人、浮起过我“倒影”的枯井。
“……终于等到了。”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令人绝望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