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药味在鼻尖萦绕了整整七日。

陆九霄坐在床沿,看着自己缠满绷带的脚踝被秦馆主解开。褪去最后一层纱布时,他看见皮肉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疤痕,像条沉睡的蚯蚓。老者用指尖按了按他的小腿:“试着走走看,别太用力。”

他扶着墙站起来,起初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走了两步后,钝痛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轻盈感。这具身体似乎比他原来的要好些,至少不会因为营养不良而总是头晕。

“多谢秦馆主。”他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脚踝的疤痕。这七日来,老者每日为他换药、熬汤,从未提过医药费的事,但他知道,那些散发着异香的草药,绝不是他能负担的。

秦馆主收拾着药箱,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老者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像是在确认什么:“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家住哪里,父母是谁,怎么会落到断魂崖底?”

陆九霄的指尖猛地收紧。他该怎么说?说自己来自另一个没有仙鹤飞过、没有穿粗布短打的世界?说自己不是摔下悬崖,而是站在窗前,看着一辆货车撞碎了他唯一的自行车?

“记不清了。”他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倒是实话。除了那些零碎的、带着刺痛的记忆片段,他想不起任何清晰的脉络。原来的世界像被浓雾笼罩的沼泽,他不敢深究,怕一脚踩空,又跌回那个充满嘲讽和争吵的泥潭。

秦馆主叹了口气,把药箱放到案几上。“罢了,想不起来就别想了。”老者拿起一块抹布,擦拭着药架上的陶瓮,“看你这样子,也不像富贵人家的孩子。这几日的药钱和食宿费,你怕是拿不出来。”

陆九霄的脸瞬间涨红,窘迫像潮水般涌上来。在原来的世界,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时刻——超市里买不起的零食,同学间流行的球鞋,甚至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贫穷像条无形的锁链,总在提醒他的格格不入。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可以打欠条,却又意识到在这个连货币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世界,欠条毫无意义。

“不必急着为难。”秦馆主打断他,指着墙角堆着的药草,“我这回春堂正好缺个伙计。你要是不嫌弃,就留下来帮忙吧。劈柴、碾药、打扫,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抵了你的医药费。等哪天想起去处了,再走也不迟。”

陆九霄愣住了。他预想过很多种可能——被赶出去,被要求做苦役,甚至被当成来历不明的奸细。却从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安排。老者的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没有施舍的意味,也没有怀疑的审视。

喉咙突然有些发紧,他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我会好好做的,绝不偷懒。”

秦馆主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漾开的水波:“明日起,跟着我学认药吧。这百草里的学问,可不小。”

接下来的半月,陆九霄成了回春堂的伙计。

他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劈柴,后院的木桩被他劈得整整齐齐;白日里跟着秦馆主认药草,那些带着奇名的植物——“凝露草”“月心花”“血藤根”——渐渐在他脑海里有了模样;傍晚则蹲在石臼前碾药,直到胳膊酸得抬不起来。

秦馆主偶尔会问起他的过往,他只说记不清了。老者便不再多问,只是教他辨认药材时会多说几句:“这‘醒神花’要在子时采摘,沾了晨露就失了药性,像人心里的念头,稍纵即逝。”

陆九霄默默记着,把这些话和药草的形状一起刻在心里。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样的日子,重复的劳作能让大脑放空,不必去想那些扎心的过往,也不必去纠结这离奇的穿越。

这日傍晚,秦馆主看他脚步已稳,便说:“去街上走走吧,熟悉熟悉环境,总闷在药庐里不好。”

陆九霄攥着老者给的两枚铜钱——说是让他买些自己想吃的零嘴——走出了回春堂的门。

夕阳把街道染成暖金色。青石板路被磨得发亮,两侧是鳞次栉比的木楼,飞檐翘角上挂着风铃,风吹过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和他记忆里的柏油马路、钢筋水泥截然不同,像一幅会动的水墨画。

他沿着街慢慢走,眼睛不够用似的打量着周围。

布庄门口,伙计正展开一匹绸缎,阳光照在上面,流淌着细碎的银光,像是把星河织在了布里;酒肆的幌子随风摇晃,“醉仙楼”三个大字苍劲有力,门口的伙计吆喝着,声音洪亮得能传到街尾;一个挑着担子的小贩走过,筐里装着他叫不出名字的水果,红的像玛瑙,紫的像水晶,散发着甜香。

最让他震惊的,是街角那个耍杂耍的汉子。

那人赤着上身,肌肉线条分明,手里转着三柄锋利的弯刀。突然,他将一柄刀抛向空中,同时原地翻了个筋斗,脚刚落地,刀尖正好稳稳落在他的指尖。周围爆发出喝彩声,有人扔过去几枚铜钱,汉子弯腰致谢时,陆九霄看见他脚踝处有块鳞片似的印记,在夕阳下闪着微光。

“那是铁刀门的弟子,听说能徒手劈巨石呢。”旁边有人议论。

陆九霄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徒手劈巨石?这在原来的世界,只有在武侠电影里才能看到。

他继续往前走,看见一个穿长衫的书生,正对着一块石碑念念有词。奇怪的是,随着他的吟诵,石碑上的字竟然一个个浮了起来,像萤火虫般在空中盘旋。几个孩童围着拍手,书生笑着挥手,那些字又落回碑上,消失不见。

“先生的‘文气’又精进了!”有人喊道。

文气?陆九霄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沸腾。他想起课本里的物理公式,想起老师说过的能量守恒定律,可眼前的一切,都在颠覆那些根深蒂固的认知。

这里没有汽车,没有网络,没有高楼大厦。但这里有会发光的字,有能劈巨石的人,有那些闻所未闻、却似乎蕴含着奇异力量的药草。

他走到一个卖糖画的摊位前,摊主是个白发老人,手里的糖勺在青石板上游走,很快就画出一只栩栩如生的龙。最神奇的是,那糖龙的眼睛点上之后,竟然微微眨动了一下。

“小朋友,要一个吗?”老人笑着问他。

陆九霄摇摇头,指尖却有些发颤。他看着糖画老人布满皱纹的手,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处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个世界里,风筝能飞得比云高,文字能脱离纸张,人能拥有他无法想象的力量。

那些曾经支撑他认知的框架——数学公式、物理定律、社会规则——在这里,似乎都不再适用。他就像一个刚学走路的孩子,必须重新认识脚下的土地,重新理解头顶的天空。

夕阳渐渐沉下去,街灯一盏盏亮起。不是他熟悉的白炽灯,而是挂在屋檐下的灯笼,昏黄的光透过纸罩洒出来,把青石板路照得暖洋洋的。

陆九霄往回春堂走,脚步有些沉重,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蔓延。

愧疚还在,对秦馆主的感激还在,对未来的迷茫也还在。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微弱的、陌生的情绪——像是好奇,又像是某种被压抑了很久的期待。

他想起那只高飞的青雀风筝,想起秦馆主说的“罡风”,想起那个能让文字浮空的书生。

也许,在这里,断线的风筝,真的有可能重新飞起来。

回到回春堂时,秦馆主正在药庐里翻晒草药。看见他进来,老者抬了抬下巴:“街上都看到了?”

陆九霄点点头,声音有些干涩:“看到了。”

“觉得奇怪?”

“嗯。”他老实回答,“和我……以前知道的不一样。”

秦馆主笑了笑,拿起一株带着露珠的凝露草:“世界本就不止一种样子。你记不起过去,未必是坏事。”老者把药草放在竹匾里,“从头学起,或许看得更清楚。”

陆九霄看着竹匾里的药草,在灯笼的光线下,叶片上的露珠闪着微光。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药草的清香,混杂着远处飘来的甜香和市井的喧嚣。

是啊,从头学起。

他的三观正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碎裂、重塑,像被雨水冲刷过的泥土,虽然狼狈,却蕴藏着新生的可能。而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