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关的积雪开始融化,玄冰玉镶嵌的城墙表面,冰碴顺着砖石缝隙蜿蜒而下,在玄铁铺就的地面上积成小小的水洼。五日来,幸存的士兵们分成三队:一队清理城墙外的尸骸,将蛮族的尸体堆在远处焚烧,玄夏士兵的遗体则用白布裹好,整齐地码放在校场西侧;二队搬运从后方运来的玄铁与巨石,填补城墙被蛮族利爪撕开的缺口;三队在伤兵营与各城楼间穿梭,将熬好的汤药分发给伤员。
陆九霄的心脏依旧跳得比常人快,尤其是在清晨与黄昏时,胸腔里像揣着一面急促擂动的鼓,震得肋骨隐隐发疼。但他已经能勉强适应这种节奏,跟着老军医在西角楼的地窖里捣药时,甚至能分心记下那些北境特有的草药——雪线草的根须在干燥后会凝结出冰晶般的颗粒,止血效果比秦馆主教的方法更强;火焰花的花瓣揉碎后涂抹在冻伤处,会产生灼热的刺痛,随后便是深入骨髓的暖意。
没人再提起他在伤兵营昏倒的事。在镇北关,活下去本身就是最大的运气,没人会深究一个杂役的生死。就像校场边缘那棵被劈断的老槐树,没人关心它是被蛮族的巨斧砍断,还是被玄夏士兵的灵元波及,人们只会在路过时绕着走,避免被残枝绊倒。
这日清晨,陆九霄正蹲在地上分拣药草,忽然听见地窖入口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他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赤羽卫正站在石阶上,玄铁铠甲上的狼头纹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手里的长枪在石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陆九霄?”赤羽卫的目光扫过地窖,最终落在他身上,语气带着惯有的不耐烦。
陆九霄的手猛地一顿,药杵“当啷”一声掉进石臼,里面的雪线草粉末溅了他一身。“我……我是。”
“赵将军叫你去中军帐。”赤羽卫将长枪往地上一顿,枪尖深深扎进冻土,“动作快点,别让将军等。”
赵将军?陆九霄的心跳骤然加速,胸腔里的鼓声几乎要冲破喉咙。他在镇北关待了近两个月,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更别说被这样的人物召见。
“赵将军是谁?”他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连赵将军都不知道?”赤羽卫嗤笑一声,眼神里的轻视像针一样扎过来,“镇北关守将赵山河,灵将境巅峰的修士,整个北境防线能接他三招的不超过五人。让你去就赶紧,再磨蹭老子一枪挑了你。”
灵将境巅峰。
这五个字像一块巨石砸进陆九霄的脑海。他想起秦馆主描述的境界划分:灵将境已能凝聚领域,言出法随,挥手间便可移山填海。这样的人物,为什么会注意到他这个连灵根都没有的医疗兵?
跟着赤羽卫穿过校场时,陆九霄看见不少穿着铠甲的军官正往中军帐的方向走。他们的铠甲样式比普通士兵精致得多,胸前的狼头纹镶嵌着铜片,腰间悬挂的玉佩在走动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路过的士兵纷纷停下脚步,垂首行礼,连呼吸都放轻了。
中军帐位于镇北关的中心,是一座用玄铁支架与兽皮搭建的巨大帐篷,周围站着八个手持长戟的赤羽卫,铠甲上的玄冰玉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走到帐外,陆九霄听见里面传来低沉的交谈声,夹杂着地图被翻动的“哗啦”声。
“进去吧。”赤羽卫掀开厚重的兽皮帘,一股混杂着炭火与烈酒的气息扑面而来。
陆九霄深吸一口气,低着头迈步走进帐内。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四周,帐内比他想象的简陋:正中央是一张长约三丈的案几,铺着一张泛黄的羊皮地图,上面用朱砂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案几两侧摆放着十几个石凳,凳面被磨得光滑发亮;墙壁上悬挂着几柄兵器,其中一把长刀的刀鞘上镶嵌着七颗狼头,刀柄处的布条被血染成了暗红色。
帐内站着十几个军官,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一件玄色软甲,软甲上的狼头纹用银线绣成,在烛火下流淌着暗光。他的肩膀很宽,脊背挺得笔直,即使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也像一座难以撼动的山。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那道疤痕,从左眼眼角一直延伸到右下颌,疤痕的边缘微微泛白,像是被利器生生撕开后又强行愈合,让他原本或许温和的面容,此刻显得格外狰狞。
“赵将军,人带来了。”刚才领路的赤羽卫单膝跪地,声音恭敬。
赵山河没有立刻看他,只是低头看着案几上的地图,手指在某个朱砂标记上轻轻敲击着。他的指尖粗糙,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泥——那是常年握刀、与冻土打交道的痕迹。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赵山河指尖敲击案几的声音。陆九霄能感觉到那些军官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无数根针,刺得他后背发紧。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手心的汗浸湿了粗布。
“诸位,”赵山河终于抬起头,他的左眼似乎受过伤,瞳孔的颜色比右眼浅一些,却比任何人的目光都要锐利,“今日召集各位,有两件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让帐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是总结此次守城的经验。蛮族此次攻城,比往年提前了半月,且先锋部队中出现了‘冰骨蛮将’,这种境阶的蛮族以往只在草原深处活动,如今却出现在镇北关下,此事必须立刻上报朝廷。”
一个独眼军官往前一步,抱拳道:“将军,末将认为,蛮族此次异动,或许与北境的‘灵脉异动’有关。近半年来,冻土下的灵元波动越来越频繁,连雪线草的生长速度都比往年快了三成。”
“灵脉异动?”赵山河皱起眉,疤痕在脸上扭曲着,“此事已上报天府书院,至今未有回复。看来得再派一支小队,深入草原探查一番。”
陆九霄站在角落,像个局外人。他听不懂他们口中的“冰骨蛮将”和“灵脉异动”,但他能感觉到帐内凝重的气氛。这些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军官,面对蛮族的异动,也有着难以掩饰的忧虑。
“二是汇报战场异状。”赵山河的目光扫过帐内,“此次守城,除了冰骨蛮将,还有哪些反常之处?”
军官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蛮族使用的骨刺似乎淬了毒,伤兵的伤口愈合速度比以往慢了一半;攻城时的号角声能干扰修士的灵元运转;甚至有士兵看到,某些蛮族的尸体在阳光下会冒出青色的雾气。
陆九霄低着头,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他不明白,这些关乎战局的大事,与他有什么关系。
“说到异状,”一个穿着灰袍的老军医突然开口,他正是在西角楼地窖里教陆九霄捣药的那位,“倒是有件事,或许值得一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转向老军医。
老军医往前走了两步,拱手道:“伤兵营被蛮族冲营时,大部分士兵都没能幸免,唯独一个叫陆九霄的医疗兵活了下来。他当时昏在药柜后面,被塌下来的石板挡住,不仅毫发无伤,连衣服都没破。”
陆九霄的心脏猛地一沉,他想开口解释,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个医疗兵?”赵山河终于将目光落在他身上,那道锐利的视线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看到他的骨骼与经脉,“无灵根的那个?”
“是。”老军医点头,“不仅如此,这小子的脉搏异于常人,快得离谱,却查不出任何病因。寻常人若心跳如此之快,早已血脉崩裂,他却能安然无恙,甚至还能正常劳作。”
帐内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无灵根?那怎么可能在蛮族冲营时活下来?”
“脉搏快得离谱?莫不是中了蛮族的什么邪术?”
“我看他面色苍白,倒像是个短命的,怎么看都不像有异常之处。”
赵山河抬手,帐内立刻安静下来。他盯着陆九霄看了片刻,忽然迈步走了过来。随着他的靠近,陆九霄感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像是站在狂风中的荒原,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赵山河身上散发出的灵元波动,温和却强大,像平静的海面下涌动的暗流——那是灵将境巅峰的力量。
“抬起头来。”赵山河的声音就在头顶响起。
陆九霄的脖颈像是被冻住了,他用尽全力,才缓缓抬起头,对上赵山河那双颜色不一的眼睛。
赵山河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又慢慢下移,扫过他的脖颈、胸口、手臂,最后停在他的手腕上。那目光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让陆九霄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
“老夫修的‘破妄眼’,虽不及灵皇境的‘天眼通’,但灵士境以下的根骨、经脉、灵元波动,还从未有过看走眼的时候。”赵山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可你……”
他的手指轻轻搭在陆九霄的手腕上。就在指尖接触皮肤的瞬间,陆九霄感觉体内那股一直蛰伏的灼热力量,突然像被惊醒的野兽,猛地躁动起来!它顺着血管直冲手腕,在皮肤下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赵山河的手指轻轻弹开。
赵山河的眉头猛地一挑,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他再次伸手,这一次,陆九霄能感觉到一股更强大的灵元顺着他的指尖涌来,像一条温顺的溪流,试图渗入自己的经脉。
但那股灼热的力量反应更加强烈!它在陆九霄的体内快速流转,形成一个严密的壁垒,不仅挡住了赵山河的灵元,还散发出一股微弱的排斥力,让赵山河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了回去。
“有意思。”赵山河收回手,脸上的疤痕因为他的笑意而微微牵动,“老夫的灵识,竟被你的身体排斥了。”
帐内的军官们彻底惊呆了。
“将军,这……这不可能!”独眼军官失声喊道,“一个无灵根的杂役,怎么可能排斥灵将境的灵识探查?”
“莫不是他身上藏着什么宝物?”有人猜测。
“搜身便知!”立刻有人附和。
“不必。”赵山河抬手阻止了他们,他的目光重新落在陆九霄身上,这一次,眼神里的锐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厚的兴趣,像学者发现了从未见过的古籍,“他身上没有任何宝物,排斥老夫灵识的,是他的身体本身。”
他绕着陆九霄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说:“寻常人无灵根,经脉便如枯河,灵识探入只会畅通无阻,甚至能看清骨骼的纹理。可你的身体,却像被一层浓雾笼罩,老夫不仅看不清你的经脉,连你的根骨深浅都探查不到。更有趣的是,这层浓雾还带着自主的排斥性……”
赵山河停下脚步,站在陆九霄面前,那双异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北境守了三十年,什么样的天才、怪才没见过?天生灵脉堵塞的,老夫能以灵元疏导;根骨畸形的,老夫能以秘法矫正。可像你这样,明明是无灵根之躯,却能形成‘迷雾之躯’的,还是头一次见。”
陆九霄完全懵了。迷雾之躯?破妄眼?他听不懂这些词汇,他只知道,自己的身体里,似乎藏着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那股在血液里躁动的灼热力量,或许并非偶然。
“你叫陆九霄?”赵山河问。
“是。”陆九霄的声音还在发颤。
“从哪里来?”
“青云城……附近的一个村子。”他想起秦馆主的话,含糊地回答。
“青云城。”赵山河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地名有些印象,“那里倒是文风鼎盛,出了不少文气修士,只是灵修……大多资质平平。”他顿了顿,忽然笑了,疤痕在脸上扯出一个略显狰狞的弧度,“你暂且不用回伤兵营了。”
陆九霄一愣:“那我……”
“就在中军帐附近待着,做些杂活。”赵山河指了指帐外,“给老夫研墨、整理草药、打扫卫生,都可以。”
“将军!”独眼军官急了,“中军帐乃军事重地,岂能让一个来历不明的杂役……”
“无妨。”赵山河打断他,目光依旧落在陆九霄身上,像猎人盯上了心仪的猎物,“老夫倒要看看,这‘迷雾之躯’里,到底藏着什么玄机。说不定,你这看似无用的无灵根之躯,会成为北境防线的意外之喜。”
他拍了拍陆九霄的肩膀,手掌宽大而温暖。就在他的手掌接触到陆九霄肩膀的瞬间,陆九霄感觉体内那股灼热的力量突然安静下来,像被安抚的野兽。同时,一股温和的灵元顺着赵山河的手掌涌入他的体内,缓缓流遍四肢百骸,让他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来,连心脏的跳动都平稳了许多。
“下去吧。”赵山河收回手。
陆九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中军帐的。寒风吹在脸上,带着雪后的凉意,却让他混乱的大脑清醒了几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掌心空空如也,可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远处的烽火台又升起了狼烟,笔直地冲向灰蓝色的天空。陆九霄望着那道烟柱,忽然握紧了拳头。
他不知道“迷雾之躯”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赵山河的兴趣对他来说是福是祸。但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在镇北关的日子,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只是默默无闻地活着。
这或许是危险的开始,也或许,是他在这个残酷世界里,真正抓住的第一根稻草。
陆九霄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中军帐附近的一间小石屋走去。那里是赵山河说的,他以后要待的地方。石屋的门口,放着一个研墨用的石砚,砚台里的墨汁还未干涸,在阳光下泛着黑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