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闷热，像是要下雷雨。
工人们刚收工不久，院子里还弥漫着水泥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周慧正拿着个小本子，笨拙地计算着今天的开销，云海则坐在一旁，翻着一本《上下五千年》。
巷口，那辆黑色的奥迪A6再次出现，但这次，它停得很远。
王德发没有让司机跟着，而是自己下了车。他换下了一身名牌西装，穿了件更显休闲的Polo衫，手里还提着一个在当时看来相当体面的果篮，里面装着进口的蛇果和葡萄，用玻璃纸包着，显得既客气又不过分张扬。
他缓步走进巷子，油亮的皮鞋踩在坑洼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周大妹子，在家呢？”
人未到，声音先到。
王德发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仿佛真的是来串门的邻居。
周慧猛地抬起头，看到是他，心里顿时一紧，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将云海护在身后。
“王……王老板。”
“哎，别叫王老板，太见外了。”王德发笑着摆摆手，自然地走进院子，将果篮放在一张还算干净的石桌上，“我儿子兆聪，跟你家孩子一个班。咱们也算是邻居，以后叫我王大哥就行。”
他一开口，就拉近了关系，还巧妙地点出了自己儿子的名字，提醒着周慧母子，他们在学校里也并非“无人知晓”。
云海从书后抬起头，平静地喊了一声：“叔叔好。”
“诶，你好你好。”王德发笑呵呵地应着，目光却在院子里仔细打量。
新砌的墙基，堆放整齐的红砖，还有那包没用完的SBS卷材包装袋……他看得分明，心里越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大妹子，你这院子……工程不小啊。”
他拉过一个小马扎，自顾自地坐下，语气里充满了关切，“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不容易。这么大的工程，得花不少钱，操不少心吧？”
周慧被他这套组合拳打得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紧张地搓着手，干巴巴地说：“还……还好，就是想让孩子住得舒坦点。”
“我懂，我懂，天底下哪个父母不是为了孩子。”
王德发叹了口气，像是感同身受。他看着云海，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小朋友，学习怎么样啊？以后想考哪个大学啊？”
这是一个无法回避，且充满陷阱的问题。
云海放下书，脸上露出一个孩子该有的、略带羞涩的笑容：“我……我成绩一般。还没想好考哪个大学。”
“没关系，男孩子开窍晚。”
王德发话锋一转，图穷匕见，“不过啊，这读书，环境很重要。市里那几个重点中学，可不好进啊。”
他看向周慧，终于抛出了他的第一个橄榄枝，或者说，第一个诱饵。
“大妹子，不瞒你说，我跟市教育局的领导还算熟。你要是信得过王大哥，小海初中的事，包在我身上，保证让他上市里最好的‘育才中学’。”
轰！
“育才中学”四个字，像一颗炸弹，在周慧的脑子里炸开。
那是全市所有家长挤破了头都想让孩子进去的顶尖私立初中！
师资、环境、升学率，都是全市第一！
她做梦都不敢想儿子能去那里上学！
一瞬间，她看着王德发的眼神都变了。之前所有的警惕和防备，在“为了孩子”这个永恒的命题面前，开始剧烈地动摇。
云海敏锐地察觉到了母亲的变化，他知道，王德发这一招，精准地打在了母亲的软肋上。
不等周慧说话，云海抢先开口，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不解：“王叔叔，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呀？我们家又没钱给你。”
孩子的“直白”，瞬间打破了成年人之间虚伪的客套。
王德发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自然。他哈哈大笑起来，掩饰着那一闪而过的尴尬。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叔叔是看你聪明，是个可造之材，想帮你一把。当然……”
他终于说到了正题，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王大哥也不是白帮忙。我看你们娘俩住在这儿，又是装修又是费神的，太辛苦。大哥我呢，正好也喜欢这种带院子的老房子，想买下来自己弄个茶室，清静。”
他看着周慧，眼神诚恳，开出了他的价码。
“这样吧，大妹子。你这院子买来花了两万，装修这几天也花了不少，我给你凑个整，给你十万块。”
“你拿着这十万块，去市里买个好点的两室一-厅，都够首付了。剩下的钱存起来，小海以后上大学也有着落。而且，我刚才说的，育才中学的事，一样算数。”
“你看，钱有了，孩子上学的问题也解决了，你们娘俩轻轻松松过好日子，总比守着这个破院子受累强吧？”
十万块！
育才中学的名额！
这对2006年的一个单亲妈妈来说，是一个近乎无法拒绝的、从天而降的巨大馅饼！
周慧彻底懵了，她张着嘴，大脑一片空白。她的心在疯狂地跳动，一半是恐惧，另一半……却是无法抑制的剧烈心动。
她看向自己的儿子，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询问。
小海，我们……要不要答应？
这看起来，是一条通往幸福的捷径啊！
王德发将周慧的反应尽收眼底，他嘴角微微上扬，胜券在握。
他不相信，在这样的条件面前，一个普通的女人能扛得住。
然而，云海却站了起来，走到王德发面前道：
“不，我们不卖！”
王德发脸上的笑容，终于，一寸一寸地冷了下来。
他盯着云海，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和煦，只剩下审视和一丝被戏耍的愠怒。
他直接看向周慧，声音也沉了下来：“周大妹子，孩子不懂事，你是个大人，该懂得权衡利弊。我今天来，是带着诚意来的。十万块，加一个重点中学的名额，这个条件，出了这条巷子，你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周慧被他这股压力逼得说不出话。
云海默默的从自己的小书包里，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打印出来的A4纸。
他把纸“啪”的一声拍在石桌上，指着上面的一行字。
那张纸，正是从市规划局网站上打印下来的——《关于启动南城区老旧街区改造第一期工程可行性调研的通知》。
云海的小手指，精准地指着“南城区老旧街区”这几个字。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周慧震惊地看着那张纸，她完全不知道儿子什么时候准备了这样东西。
王德发的瞳孔，则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打印纸，上面的红色标题、文件编号、还有那个鲜红的电子公章……都无比真实。
他当然知道这份文件！
这份文件，就是他一切行动的根基！
但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份藏在政府网站犄角旮旯、普通人根本不会注意的《通知》，竟然会被一个孩子打印出来，当成了“不卖房子”的理由！
“风水”？
“算命”？
全都是狗屁！
这一刻，王德发感觉自己像个脱光了衣服的小丑，所有精心设计的试探、利诱，在这份简单粗暴的文件面前，都显得可笑至极。
他心中的震惊，迅速被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所取代。
他被耍了！
周慧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她看着王德发那张铁青的脸，心中一阵后怕，但更多的，却是对儿子的无限信任。她立刻进入了角色，一把将云海搂在怀里，对着王德发怒目而视：
“王老板！你……你太过分了！我们家再穷，也不能被人这么欺负！你走！我们家不欢迎你！”
一唱一和，天衣无缝。
王德发胸口剧烈起伏，他死死地盯着那对“无知又愤怒”的母子，又看了一眼那张刺眼的A4纸，终于，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很好！”
他猛地站起身，不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就走。
看着他消失在巷口，周慧才双腿一软，瘫坐在马扎上，后背一片冰凉。
“小海……这……这是怎么回事？”
云海捡起那张A4纸，小心地折好，放回书包，脸上是超越年龄的冷静。
“妈，这叫‘摊牌’。”
他看着巷口的方向，眼神深邃。
“现在，他知道我们知道他知道的事情了。”
“他不会善罢甘休的，接下来，他会用更直接、更粗暴的手段。”
“那我们怎么办？”周慧的心又悬了起来。
“不怕。”云海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有他的方法，咱们有咱们的方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