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阳第一次见到松岛雪绪时,她正蹲在京都大学的银杏树下捡标本。十月末的秋阳把天空洗得透亮,鹅黄色的落叶像被揉碎的阳光,层层叠叠铺满青石小径,踩上去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谁在耳边轻轻翻书。她穿着米白色的针织开衫,裙摆被落叶漫过,指尖捏着的银杏叶边缘泛着焦糖色,叶脉在逆光中清晰得像幅精致的工笔画,连最细微的分叉都看得分明。
“需要帮忙吗?” 他的日语带着点北方口音特有的卷舌音,刚说完就看见女孩肩头一颤。她转过身时,发间别着的银杏叶发卡轻轻晃动,细碎的金箔纹路在光线下流转。睫毛上还沾着片细小的枯叶,像只停驻的金蝴蝶,随着她眨眼的动作颤巍巍的,仿佛下一秒就要飞走。
“我叫松岛雪绪。” 她的声音像浸在清酒里的冰块,冷冽中带着微甜,尾音卷着点京都方言特有的软糯,像被温水泡过的棉花,“你是经济学部新来的交换生陈阳?”
陈阳点点头,顺手把帆布背包往肩上提了提。上周导师推荐的参考书单上,《日本经济史》的作者栏赫然印着 “松岛雪绪”,旁边用红笔标注着:本科三年级,史学部。他把那本书从包里抽出来,牛皮纸封面的书脊被手指摩挲得发亮,边角处泛着浅褐色的磨损痕迹,显然是本被反复翻阅的常用书。
“这本书的注脚很特别。” 他翻开某页,指着边缘的小字给她看。那行用铅笔写的批注带着点俏皮的弯钩,“你在德川幕府的财政制度分析旁画了只招财猫,还在旁边写‘这里的税收政策就像猫爪挠鱼干 —— 白费力气’。”
雪绪突然红了脸,耳尖泛起的粉色像三月初绽的樱花,连脖颈都染上淡淡的绯色。她伸手去抢笔记本的动作太急,手肘撞翻了脚边的标本盒。银杏叶散落在地的瞬间,陈阳看见最底层压着张泛黄的照片:穿振袖和服的少女站在富士山前,发间系着的红绳被山风吹得飘起来,像道跳跃的火焰,在皑皑白雪的背景里格外醒目。
“那是我祖母。” 她捡起照片时,指尖在少女的和服腰带处反复摩挲,指腹蹭过相纸边缘的折痕,把翘起的边角轻轻按平,“昭和六十年的樱花季,她在河口湖遇见了我祖父。”
那年秋天,陈阳总在图书馆三楼的史学区看见雪绪。她总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的古籍上压着块富士山形状的镇纸,青灰色的石质表面被摩挲得光滑。阳光透过木格窗落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随着光线移动慢慢爬上书页。她的铅笔盒是只褪色的铁皮青蛙,绿色的漆皮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的银灰色金属,每次打开都能听见弹簧的吱呀声,像老旧座钟的齿轮在转动。
“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他指着《江户时代的町人文化》里的 “一期一会”,钢笔在笔记本上转了三圈,金属笔帽反光晃过雪绪的脸颊,在她颧骨处投下一小片晃动的光斑,“是说一生只能遇见一次吗?”
雪绪放下手中的茶碗,抹茶的热气在她鼻尖凝成细小的水珠,像清晨草叶上的露水。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漆木小盒,打开时发出 “咔嗒” 一声轻响,里面整齐码着十二只茶碗,每只碗底都烧着不同的季节纹样:正月的松枝、三月的樱花、九月的菊、十二月的梅。“就像这些茶碗,” 她拿起只绘着红叶的碗,碗沿有处细小的磕碰,“每次点茶都要根据当天的天气、心情选不同的碗,因为同样的时刻不会再来。” 她突然笑起来,眼角弯成月牙,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就像你昨天在食堂抢了最后一份豚骨拉面,今天再去就只能吃酱油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