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雾里醒来,像在一封没有收件人的信里醒来。
七天前,有人从一口废弃的井底坠落,留下了一封提前半年寄出的委托书。抬头写着我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的字——秦旅。
他要我在他死后第七个日出时,到垂钓岭镇的“寂光井”。他在信里说:“你不会记得我,但我们见过。你来,是为我,也不是为我。带上你的声线匣,它认得我。”
“声线匣”是我工作里用的第一代设备,被新款淘汰了,沉重得像道歉。我的职业写在身份证上:语言证据审查师。可北城的同行喜欢叫另一个名字:叙述法医——你给我一个故事,我把它从缝线拆开,看它是不是自己讲自己,还是被某个人藏在别人的嗓子后面。语言比指纹更温热,也更会说谎。
垂钓岭镇比地图上苍白的河更苍白。雾一层一层贴上来,像有人用棉布擦拭刚被玻璃割开的伤口。旅店的牌匾叫“雾画馆”,老板娘姓殷,叮叮当当地擦着杯子:「你是来看井的?这天不适宜。镇上都说那井回声会乱说,会把你的话还给另一个人的嘴。」
我笑了一声,笑声像热气,贴在窗子上什么也看不清。我说:「回声不会乱说,回声比人老实。乱的,是人。」
她把钥匙递给我:「死人叫秦什么?我忘了。你是他的亲人吗?」
我摇头:「不是亲人,但也不是外人。」这句话是信里教我说的。
夜里雾更厚。我把声线匣摊开在桌上,像一个年迈的外科医生摆开锃亮又过时的器械。殷老板娘给我送了一壶藿香,一只旧打火机,一个故事:「寂光井原来是外国人的实验,泥底埋了个像巨大钟乳石一样的光罐,说是能听见地底的光。后来实验停了,光罐被封起来。井沿边最近几年才有人靠近,央视来拍过,带队的说回声像有人在你话头前半秒把它说了,像你跟不上自己的语言。」
她说的消息,我在信里也读过。秦旅在信中写:「寂光井回声具有前置效应,这不是物理,而是算法。这口井底的寂光罐里装的不是水,是一个被某人喂饱的叙述逆变器。我要你来,不是为给我报仇,是找出谁把我的话换了口。」
二
寂光井在镇子的背脊上,竹林走两里,青苔擦着你的鞋。井围新的,水泥味还没褪干净,像谁仓促地给旧时光上了个栅栏。看守人就是殷老板娘那口子,姓殷,名字像门板一样实在:「殷茂。」
他习惯把眼睛眯起来看人,以便把人看小一点。我在井沿边站下,朝下看,空空的黑里一点白光像是被埋住又漏出来的一线:「这光就是寂光?像夜里被收走的门缝。」
殷茂说:「你今天去不了井底。县里封了,说七天后解。你来得巧,刚好你说的那天。可你冒冒失失下去,不行。」
他有把钥匙,钥匙上挂了七个铜牌,七个小洞一个一个串着,像对谁哀悼。
我说:「那就站在井沿上听回声。」
他笑:「你想问,它就回?」
我把声线匣打开,四个向外的喇叭展开像爬开的四片花瓣,麦克风探一探空洞的喉咙。我清了清嗓子,问:「秦旅,你在吗?」
一阵风从井底冒上来,带着石头里的湿冷。半秒不到,有声音说:「我在。」那声音没有来路,仿佛是从我喉头下的某处稍微偏离的地方甩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