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殷茂看着我:「你这是问给谁听,还是问给你自己?」

我把声音存入,调高频谱,黑屏上白光线像心电。声线匣捕捉的不仅仅是音色,还有所谓的“语相素”——说话人习惯在一句话里放呼吸的位置、尾音的松紧、音节间不可见的微颤。我的工作就是对这些微小参数的嗅探。

语相素告诉我,刚才那个“我在”,像我自己的声音被另一条喉管模仿了。这是寂光井的技俩:把一句话归还给另一个人,让他背着这句回音走一辈子。回声的不诚实不在内容,而在出口。

我问第二个问题:「秦旅,你为什么在信里叫我‘回来’?」

半秒前,那个“回来”的读音就先从井里蹦了上来,像某人先知道我要说什么。我把它扣住,和自己的问句对齐。然后回声才真正地答:「因为你开走了。」

“你开走了。”这是对我说的。

我被这三个字斩了一刀似的,却又没有血出。我在心里咂摸这三个字的重音,像咀嚼骨渣,狂躁的冷从手指爬上来。声线匣在颤,像它知道我听到了一句我该早就知道的话。

我转过头,看站在后面的人——今天答应接受我采访的五个生还者。

他们排成一排,像五个不同的影子,影子后面是相同的竹子。名字我在信里读过,在镇上也背过一遍:宋鹤,黎荀,顾澜,周至,苗生,还有一个晚些到的学生,林渺。

他们的共同点是——都不愿意彼此面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像一张被烟烫出的孔洞连成的网,谁靠近谁,都会被烫一口。

宋鹤是个喜欢垂下眼睛的男人,身上有一种法人代表的雅致倦怠;黎荀用眼镜撑起一本正经的脸,但说话像拿着刀面抹黄油;顾澜的手总是摩挲自己的大拇指指腹,那一块皮很光亮;周至有摄影师的背,把自己放在画外;苗生很瘦,像随时要从自己的影子里撤退;林渺迟到了,跑着进来,书包上还挂着一只半边翅膀的蝴蝶结。

我让每个人复述坠落那晚的时间线,像按着某种未宣布的节拍给他们的词语踩点。

宋鹤说:「我们傍晚五点半到井边,六点开始下井。」

黎荀说:「七点。我记得天已经全黑。」

顾澜说:「我手表在六点三十三的时候收到一个推送,就在井沿上,那时候我们还没下去。」

周至说:「我拍了第一张测试照片是六点零一分,那天的天光比手机的时钟慢。」

苗生说:「我记不准。我们走进竹林时,风是从右往左吹的,出林子的时候变了。」

林渺说:「我是七点半才到。路上迷路了。」

我把他们的话摆成一条线,线头和线尾都在抖,像一个被抓住尾巴的鱼不服输地扑腾。这些时间彼此不吻合,而他们的描述还有一个让我起毛的地方:他们说到矿灯颜色时,宋鹤说红灯,黎荀说青灯,顾澜说白灯,周至说他没看,苗生说黄色,林渺说她忘了——一个不到一小时的夜晚,可以让颜色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全失真吗?还是说每个人看见的是另一种事件?

我把声线匣转向他们,让他们也听井的回声。我问:「你们之中是谁最后一个离开井沿?」

井里的声音先跑出来:「最后。」紧接着才是我的问句,然后回声的答:「不是他,是她。」语相素所属不明,像被故意揉皱的纸。我把那张“她”的纸摊开,纸上刮过的痕迹暗示了一个不在场的轻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