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鼠患猖獗,啃噬着我积攒的口粮,也啃噬着我的心。村口杂货铺那包“三步倒”老鼠药,花了我五块钱——这几乎是三斤鸡蛋的价钱。我捏着纸包回家,指尖捻开时,手却不知为何抖了那么一下。灰白色的药粉簌簌飘落,竟像有了生命,不偏不倚,正撒进了盛着半缸白米的米缸里。雪白的大米上,顿时覆了一层不祥的灰霜。我心头一紧,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但旋即又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水是活菩萨,淘洗几遍,准能冲干净。”

我舀出那染了毒的大米,在清冽的井水里一遍遍揉搓、冲洗。米粒在指缝间滚动,水渐渐浑浊又复归清澈。我嗅了嗅,井水的气息盖过了一切。于是,锅灶生火,水汽升腾,那洗过的米在铁锅里翻滚,最终蒸腾出满屋诱人的白气与饭香。看着老伴、儿子、儿媳、小孙子围坐桌边,大口吞咽着这“劫后余生”的白米饭,我心头莫名空落,只推说胃里顶得慌,一口未动。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先是小孙子捂着肚子,脸色煞白地嚷着疼,紧接着老伴猛地推开碗筷,额头瞬间沁出豆大的汗珠,身子一歪,轰然倒向冰冷的地面。儿子儿媳也面色青紫,痛苦地蜷缩起来。小小的灶屋顷刻成了人间地狱。我被巨大的恐惧攫住,浑身冰冷,只能嘶哑着喉咙呼喊救命。邻居们撞开房门,手忙脚乱地把他们抬上门板,我跌跌撞撞跟在后面,目光死死黏在老伴那张灰败如土的脸上。他最后吃下的那三碗米饭,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

医院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冰冷又陌生。孙子吐了几回,小小的身体渐渐缓了过来,蜷在儿媳怀里沉沉睡去。儿子儿媳年轻,硬扛了两天,吊针打完,脸上总算有了点火气。只有老伴,躺在那叫ICU的地方,浑身插满管子,像一截沉默的枯木,无声无息。我守在外面的长椅上,三天三夜,眼窝深陷,世界仿佛只剩下仪器单调的嘀嗒声和他紧闭的双眼。第四天清晨,医生疲惫地出来,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说暂时稳定些了。这消息像一根浮木,让我在绝望的深水里喘了口气。就在这时,家里那群活物——鸡、鸭、还有那条看家的大黄狗,饿了三天的影子猛地撞进脑海。它们也是命啊!我心头一紧,交代了儿子几句,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医院大门,奔向那个此刻让我又怕又念的家。

推开院门,迎接我的是一片死寂。鸡鸭在角落里蔫头耷脑,饿得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了。灶间那半锅没吃完的米饭,冷冰冰地搁在桌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惨白的光。我看着它们,再看看饿得奄奄一息的鸡鸭,心里那点侥幸又冒了出来:“人吃了要命,这鸡鸭畜生,皮实着呢,吃了兴许没事?” 我舀起那冰冷的毒饭,拌了些糠皮,一股脑儿倒进食槽。看着鸡鸭蜂拥而上,争抢啄食,我甚至感到一丝莫名的宽慰,仿佛是在替那些被糟蹋的粮食赎罪。

噩梦的碎片在第二天清晨彻底拼凑完整。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僵硬的鸡鸭尸体,羽毛凌乱,喙边凝固着污秽的白沫。我僵立在死寂的院中,手脚冰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旧手机突兀地尖叫起来,是儿子的声音,带着哭腔,撕裂了清晨的寂静:“娘!爹……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