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的丧事在沉重的唢呐声中开场。村里人络绎不绝地来帮忙,院子里搭起了白布棚子,炉灶烧得通红。望着院子里那些僵硬的鸡鸭尸体,一种刻进骨子里的、对糟蹋粮食的恐惧再次攫住了我。这念头如同鬼魅,驱之不散:“埋了也是埋了……烧了也是烧了……这毒药进了鸡鸭的肚子,怕是早被它们化掉了……白瞎了这么多肉啊!” 我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魔怔般地抓起几只最肥硕的死鸡,走向了热气蒸腾的大灶台。锋利的菜刀剁在砧板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滚烫的水浇下去,鸡毛被粗暴地褪去,露出青白色的皮肉。最终,它们被投入沸腾的大铁锅,与葱姜香料翻滚在一起,渐渐炖煮出浓烈刺鼻的香气——这香气此刻闻来,却隐隐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我麻木地看着大盆里油汪汪、金黄色的鸡汤,亲自把它们端上了宴席的圆桌。
席间人声嘈杂,划拳劝酒声不绝于耳。王屠户嗓门最大,他狠狠舀了一勺黄澄澄的鸡汤淋在米饭上,扒拉了一大口,咂咂嘴:“嗯!老嫂子,这鸡炖得地道!油水足,香!” 邻座的赵木匠也点头附和,夹起一块鸡肉往嘴里送。我站在灶房门口,手里还捏着油腻的抹布,看着他们大快朵颐,心里那份沉甸甸的“没糟蹋东西”的石头似乎松动了一角,一种扭曲的、近乎虚脱的轻松感悄然蔓延。我甚至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应景的笑容。
笑容尚未成形,便被一声凄厉的惨叫硬生生冻僵在脸上。王屠户那壮硕如牛的身子猛地从条凳上弹起,又像被抽了筋似的重重砸在地上,厚实的脊背痛苦地弓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珠可怕地向外凸着。紧接着,赵木匠手中的碗“啪嚓”一声摔得粉碎,他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脸瞬间憋成了酱紫色。这恐怖的景象如同瘟疫般在席间急速蔓延!一张张原本鲜活的面孔霎时扭曲变形,痛苦的呻吟、绝望的哀嚎、碗盘碎裂的刺耳声浪,瞬间掀翻了整个院子!刚才还弥漫着食物香气的空气,眨眼间被恐惧和死亡的气息彻底吞噬。有人试图向外爬,却像离水的鱼一样抽搐着倒下。我像一尊石雕般钉在原地,耳朵里灌满了这些濒死的哀鸣,手脚冰冷,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熬煮的毒汤,化作一条条无形的绞索,缠绕上每一个乡亲的脖颈。世界在我眼前崩塌,碎裂,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绝望血红。
刺耳的警笛由远及近,撕碎了村庄上空凝固的死寂。红蓝光芒疯狂旋转,映照着院子里地狱般的景象。穿着白大褂和制服的人潮水般涌了进来。担架起落,呻吟声、呕吐声、医护人员急促的指令声混杂在一起。我的胳膊被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用力攥住,几乎是拖拽着塞进了一辆救护车。车门关上的瞬间,我最后瞥了一眼生活了大半辈子的院子:狼藉的杯盘,倾覆的桌椅,地上残留的呕吐污秽,还有角落里,那只空空如也、曾盛满“罪证”鸡汤的油腻大盆……救护车尖锐地鸣叫着驶离,车窗外,那些熟悉的田埂、老树、低矮的屋舍,如同褪色的旧画片,在泪水中飞快地模糊、倒退,最终消失不见。
医院冰冷的长廊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灯光惨白,照得人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