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者宿舍原本是一间废弃多年的教室,一直用来堆放杂物,比如漏了气的篮球啦,缺了腿的桌椅啦,过时了的旧教材啦,还有好多的奖状锦旗牌匾镜框之类的,凡是毫无用处却又不能丢弃的东西,统统存放在这里。
暑期一到,学生都放假了,校园一下子空旷了好多,安静了好多。可是没过多久,校园里便来了好多人,他们是十里八村临时凑到一起的泥瓦匠,是校长请来的,请来收拾那间堆放杂物的教室。
学校每次有修缮之类的泥瓦活,总是由这几个快要做不动的老泥匠来做。他们是把泥和得越均匀越好,缝抹得越平越光越好。而年轻的泥瓦匠了,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来,学校给的工钱低不说,还得好几个月之后,等学生的学杂费都收齐了,才能偿付。
不过,校长也挺理直气壮的,他说:“就这点活,你还想要多少钱啊!”说实话,活确实不多,也就是涮涮墙,垒垒砖,掀掀瓦片,钉钉门窗什么的,尽是些修修补补之类的营生,真是太碎了,也不怨年轻的泥瓦匠看不上眼呢。
泥瓦匠老了,手脚也不太麻利了,但校长一点也不着急,离开学还早呢,有的是时间,工钱是计件的,又不管饭,他才不怕老泥匠们“刺挠”呢,况且慢工出细活,这个道理,校长比谁都清楚。
天上日头很毒,老泥匠们头戴旧草帽,一件一件地忙着,累了,就坐大树底下上卷旱烟吃,有时还会说说校长的坏话,他们说校长鬼得很精得很铁公鸡得很,像周扒皮,有的人说像刁德一。
校长听到了,也不恼,背着手,仰着头,摇摇摆摆地就从他们中间走过去了。
老泥匠却不依不饶,冲着校长背影喊:“胡校长啊,干完活就得给钱啊,电视里报纸上都说了,拖欠农民工的工资是犯法的啊!”
然而,这种犯法的事儿,到了胡校长这里,就是合情合理又合法的了。
开工之前,胡校长要把泥瓦匠集中起来,给他们讲讲诸如“人民教育人民办,办好教育为人民”“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或者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之类的政策理论,他会让泥瓦匠们晓得,这些活计,看似渺小,却关乎乡村教育的质量,关乎下一代的身心健康,关乎家乡的明天祖国的未来,意义相当重大。
开工之后,胡校长更忙,他总是跟在老泥匠后面,一会儿指指这里,一会儿点点那里,绷着个脸反复说一定要保证施工质量啊,要对学生负责对乡亲负责啊,惹得老泥匠们一个个黑脸白眼的,动不动就当着他的面,把手里的泥刀狠狠地掼在地下了。
胡校长不理睬这些,他从来不看泥瓦匠的脸色,也不管他们的泥刀摔坏了没有,他只操心砖块砌得齐整否,院墙涮得煞白不,屋顶的窟窿堵上了没。
当然,胡校长是最讲理的人,而且理论水平很高,总是一套又一套的。
胡校长对他们说,不论干什么都得遵循客观规律,种庄稼切忌拔苗助长,教学生一定要诲人不倦,修房子千万不能偷工减料。
几天下来,识字不多的老泥匠们从胡校长那里学到不少成语,还有好多大道理,连在路上跟人打招呼都变得非常文雅:
“周大嘴,你干啥去了?”
“为家乡的基础教育事业添砖加瓦。”
周大嘴是一个老泥匠的绰号,他和胡校长有着一点拐着弯的亲戚关系,两人的老婆是没出五服的表亲,所以大伙儿就让他去找胡校长追讨工钱。
每到这个时候,胡校长只认钱,不认人。人们经常看到,周大嘴跟在胡校长身后,胡校长大步流星地走着,周大嘴一路小碎步紧紧地追着。
当然,到了末了,胡校长还是把工钱给了周大嘴,不过“刺挠”得很,一点也不爽快。
这样的事情后来又发生了几次,后果虽然不是很严重,但老泥匠们都很生气,纷纷发誓以后再也不给姓胡的这老东西干活了。
可胡校长还是要找他们。胡校长说,董永和七仙女的破寒窑还能避风雨呢,学生们如果在风雪中上课,老槐树都会开口骂人。你们就忍心看着咱自己的娃娃坐在走风漏气的破房子里读书吗?雨淋着了咋办?风吹着了咋办?冬天冻着了咋办?屋顶上掉块瓦片砸着了咋办?
还能咋办呢,周大嘴的宝贝孙子就在胡校长的破房子里读书呢。为了下一代嘛,为了家乡美好的明天嘛,再苦不能苦孩子嘛,老泥匠们认这个理儿。于是乎,不用胡校长多费口舌,老泥匠们就又走进学校,为家乡的基础教育事业添砖加瓦了。
可这次的活计,让老泥匠们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拾掇这破仓库干啥呢?”周大嘴问。
胡校长说:“住人。”
又问:“住啥人呢?”
胡校长就开始“刺挠”了:“不是一般的人。”
老泥匠们哄地就笑作一团了:“你这破庙,除了泥娃娃,就是穷秀才,还能引来七仙女?”
周大嘴瞟了一眼胡校长身后的那棵梧桐树,揶揄说:“莫不是老胡你上辈子积下了德,有金凤凰要落在你这梧桐树上来了?”
老泥匠们又是一番哄笑。
胡校长也笑了:“还真让你说对了。”一边说一边伸出两个手指头在他们面前晃个不停:“两个,两个金凤凰呢!都是南方大城市来的高级知识分子!”
这趟活老泥匠们干得特别卖力,也特别上心。他们蹲在屋顶上慢慢地排漏,一个瓦片一个瓦片地掀起来看,屋里屋外的老鼠洞也都用水泥堵上了。胡校长唠叨得再厉害,他们也不恼,也不把泥刀往地上摔了,反而一个劲儿地应承着:“放心吧,胡校长,这事儿咱心里有数,百年大计,马虎不得。”
周大嘴还央求校长,让南方大城市来的高级知识分子教他的宝贝孙子,胡校长板着个脸,也不接周大嘴递过来的老旱烟。
周大嘴赶忙又说:“工钱啥时候算都可以,呃……不给也可以。”
胡校长马上就爽快地答应了:“没问题,咱俩再咋说也是亲戚嘛,一家人还有什么话不好商量呢。”
周大嘴一听,高兴得不得了,从家里拿来半桶油漆,把那扇门窗里外都刷成了新新的草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