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再次抬起,这一次,目标不再是冰冷的瓷片。
那带着夜晚寒气和酒意、骨节分明的手指,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抚上了我的脸颊!
指尖冰凉粗糙的触感,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我猛地一颤,想躲开,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他指腹的薄茧,带着一种奇异的、磨砂般的质感,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沿着我颧骨的线条,向下滑去。
最终,停在了我的嘴角。
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旧痕。是很小的时候,在父亲工作的窑厂玩耍,不小心摔在碎瓷片上留下的。一道极其细微的、月牙形的白痕,早已与皮肤融为一体。
他的指腹,就那样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探究,摩挲着那道旧痕。
冰冷的指尖,滚烫的指腹触感,冰火两重天。他离得很近,浓重的酒气和雪松烟草的气息混合着,将我完全笼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终于从碎瓷片上抬起,深深地望进我的眼底,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令人心慌的审视。
他薄唇微启,低沉沙哑的声音,裹挟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偏执,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砸在我的耳膜上,也砸进我灵魂深处:
“这伤痕……宋晚,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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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修复室的灯光是这片钢筋水泥丛林里唯一亮着的孤岛。巨大的无影灯悬在工作台上方,将每一粒微尘都照得无所遁形。空气里弥漫着特制粘合剂略带刺鼻的甜腥气、釉料粉末的干燥气息,还有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后,从身体深处透出的、无法掩饰的疲惫味道。
我的眼睛又干又涩,像揉进了粗糙的砂砾。指尖因为长时间捏着细小的工具和瓷片,已经僵硬发麻,微微颤抖。但我不能停。每一次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稍重一点,就会惊扰到眼前这正在进行的、近乎神迹的拼合。
黑色绒布托盘里,那堆曾经冰冷、锋利、代表着毁灭的碎瓷片,已经消失了三分之一。取而代之的,是工作台中央,一个正逐渐显露出曼妙轮廓的器物下半身。
那是一个天青釉色的瓷盘。
不是拍卖场上那种富丽堂皇、象征着滔天权势的宣德青花,而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美。釉色纯净、温润,像初春雨后最澄澈的天空被凝固了下来。釉面流淌着自然形成的、细密而柔和的开片纹路,如同冰层在暖阳下悄然绽开的细微裂痕,带着一种脆弱又永恒的诗意。
周聿白那天深夜闯入,留下那句魔咒般的“像你”之后,第二天,他那个一丝不苟的助理就面无表情地送来了一个密封的、异常沉重的保险箱。里面没有任何只言片语,只有这个——一个被摔得粉碎的天青釉瓷盘。
以及,一张压在箱底的、泛黄的旧照片。照片上是两个穿着旧式长衫、并肩站在一座古朴窑口前的年轻男人。其中一个眉眼温和,嘴角带着笑,是我父亲宋世清年轻时的模样。另一个面容更显冷峻,眼神锐利,虽然年轻,但眉宇间的轮廓,与周聿白有着惊人的相似。
照片背后,用褪色的钢笔水写着三个力透纸背的字:周承安。
周聿白的父亲。
我的心在那一刻沉到了谷底。周聿白的话不是空穴来风。父辈的纠葛,像一条看不见的、冰冷的锁链,早已将我们死死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