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蜷缩在莽莽苍山的皱褶里,像一枚被时光遗忘的卵石。镇如其名,铺地的石板是青的,垒墙的砖石是青的,连空气里常年弥漫的薄雾,都仿佛染着一层青灰的调子。唯有镇子西头,那口被唤作“月光井”的古井,是这沉郁底色上一点跳脱的银白。
井栏,据说是开镇老祖宗寻来的整块青石,请了不知名的巧匠雕琢而成。岁月和井绳是它最耐心的刻刀,在坚硬的石头上勒出一道道深浅交错的沟痕,如同老人额头上纵横的皱纹,无声诉说着流逝的年轮。井壁爬满了墨绿的苔藓,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珠,发出“滴答、滴答”的清响,在寂静的午后格外清晰。井水幽深,常年沁凉,即使在最燥热的暑天,掬一捧入口,那股清冽也能直透心脾,仿佛饮下了山泉的魂魄。
然而,月光井的奇绝,远不止于此。青石镇的老人们,在烟袋锅明灭的火星里,在茶余饭后的絮叨中,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诫后生:“那井啊,灵性着呢,也邪性着哩。”最奇的,是每逢月圆之夜。当银盘似的月亮升至中天,清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那井水便不再是寻常模样。它会自内而外地泛起一层柔和的、流动的银白光晕,如同井底沉睡着无数细碎的月魄。这光晕并不刺眼,却极纯粹,将井台周遭映照得如同白昼。尤其是那些匍匐在井边石缝里的蒲公英,在光晕的笼罩下,每一朵绒球都仿佛缀满了微小的碎钻,闪烁着梦幻般的光芒。微风拂过,轻盈的伞絮便带着这点点星光,飘飘荡荡地飞向夜空,与真正的星辰交相辉映。这景象美得令人屏息,却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与神秘。因此,月圆之夜,除了最顽皮胆大的孩子会远远张望,镇上的居民们大多紧闭门窗,早早歇息,只留下月光井独自沐浴在银辉中,仿佛在进行一场无人知晓的古老仪式。
镇子的东头,一条蜿蜒曲折、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溜光的小巷深处,住着李木匠一家。李木匠本名李大山,十年前,带着病弱的妻子和刚会走路的女儿阿月,衣衫褴褛地从战火纷飞的北地逃难至此。他凭着一手祖传的精湛木工活计,为人又实诚勤快,渐渐在青石镇扎下了根。前年,一场倒春寒卷走了缠绵病榻的妻子,留下父女二人相依为命。阿月是李木匠心头唯一的亮色,十六岁的年纪,出落得如同春天里抽条的小白杨,眉眼灵动,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像极了她的母亲。她手脚麻利,帮着父亲料理家务,闲暇时总爱跑到月光井边,或是看井水映出的流云,或是采摘那些发光的蒲公英,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然而,这年暮春,一场毫无征兆的怪病袭击了阿月。起初只是嗜睡,李木匠只当是女儿贪长身体。可渐渐地,阿月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从日上三竿到日落西山,再到整日整夜地昏睡不醒。更诡异的是,她沉睡的脸庞非但没有病容,反而透出一种异样的红润,像熟透的樱桃,娇艳欲滴。呼吸轻浅而绵长,鼻翼微微翕动,证明她还活着,却仿佛灵魂被抽离,沉溺在一个无法醒来的梦境里。
李木匠急疯了。他倾尽家财,请遍了镇上和邻近乡里能找到的郎中。药罐子在灶上日夜不停地咕嘟着,苦涩的药味弥漫了整个小院,熬干的药渣在墙角堆成了小山,散发着陈腐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