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曾天真以为勤政便能中兴。 每日批阅奏章至夜阑人静,斩杀奸臣权阉无数,却眼睁睁看着国库渐空,天下灾荒四起。 那日京师城外炮声隆隆,城墙如朽木般摇摇欲坠。 朕环顾金殿四周,大臣们或跪伏请罪,或已然失踪。 皇后无言,仅默默梳好最后一次发髻递来三尺白绫。 朕踏上煤山枯树杈时,终于彻悟: 原来龙椅并非天授之权,而是一张活人献祭给腐败江山的供桌。
冷月浸着一树孤寒,幽幽似铜镜高悬。朕颈间衣带触感似绳索,已勒入皮肤三分。足下是煤山这苦寒峰巅,枯树杈宛若断臂伸向墨色苍穹,稳稳托住朕残损的身躯。景山这株老槐如定海神针一般沉入大地,而朕正端坐于此,俯瞰脚下深眠的紫禁城——整座城淹没于扭曲蠕动的火光之中,浓烟如魔爪盘绕,发出令人窒息的可怖光芒;喧哗、哭喊、碎裂之声杂糅纠缠,汇聚成沉抑的轰鸣,越过层层宫墙直刺朕的耳际。风刮过来,竟如冰刀刮过耳廓,朕的视线被血丝与疲惫裹挟,在火光中变得摇晃不堪……恍惚里,那些幽闭深宫、笔耕不辍的日子,与那声穿透梦魇的火炮轰天巨响,竟也如雾一般交织弥漫。
天启七年八月·夜
乾清宫的琉璃瓦承接了熹微星光,在暗沉夜幕里显得格外寒凉。彼时龙榻上的气味尚未全然散去——皇兄天启帝病榻残存的药香混杂着某种难以言表的靡靡颓败,如烟似霭弥漫着整个寝殿,透出一种腐朽王朝即将终结的沉沉气息。
“五弟……”龙榻上枯槁的影挣扎着动了动,声音几近喘息却似裹了刀刃般锐利地割裂空气,“…朱由检,这江山,这烫人的…炉膛,压到你肩上了……”他的目光在微弱烛火下闪烁着奇特光芒,似欣慰又似嘲讽,“他们……说你是‘信王’,信是好的……可这皇位……它信得过谁啊……”
“朕必不负祖宗所托,重振大明河山!”朕跪在床前,声调发紧,指甲深陷掌心。
皇兄陡然爆发出一串空洞干哑的笑,如同枯枝在风中拼命碰撞:“河山……?”血沫终于自他嘴角涌出,生命流逝的气息瞬间弥散开来,“由检啊……你看得清……这龙椅是什么打铸的么?我……已看不分明了……”他枯槁的手骤然垂落,眼瞳直勾勾凝住华丽藻井上那威仪盘踞的五爪金龙——冰冷金鳞与残烛微光交织,显出诡异的平静与漠然。他僵在那里,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药味、龙涎香的奢靡气息、皇兄断气前最后那一声叹息以及大殿角落里悄然潜藏的阴影……这复杂的味道争先恐后钻进朕的鼻子,几乎让我窒息于这深宫的第一个夜晚。那柄属于先帝的剑,被张皇后亲手交到朕手中。剑柄的冰冷透过掌心侵入骨髓,剑身映着摇曳烛光,也映出张皇后眼底深藏的恐惧、忧虑以及一丝微不可察的希望涟漪。周遭人影随烛光晃动明灭,在殿中巨大的柱影映衬下,竟如飘忽难定的魂魄鬼影。
当朕身着素麻孝服,一步步踩在奉天殿坚硬冰冷的石阶上,群臣山呼海啸般的“万岁”轰然冲撞殿宇金顶,也直直撞进朕鼓膜嗡嗡作响。我攥紧袖中那封仅存的奏疏——署名是前夜猝然暴毙的翰林编修。折子被血迹与污痕沾染,字迹扭曲似挣扎:魏阉贪渎专权,爪牙遍及朝野,已成国朝心腹巨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