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心腹巨患……”朕低声咀嚼这沉甸甸的字眼,抬眼望向阶下匍匐臣工。袍袖翻滚如海,冠带连绵似云,无数人头恭敬低垂,像田野里被劲风按压的麦穗。然而朕心头寒意愈发凝结:眼前黑压压一片伏首之间,竟是谁人在忠心祷祝,谁又在阴鸷冷笑?这滔天权势骤然压落肩头,似千钧重担,更似无底深渊般摄人心魄。

三更时分,乾清宫东暖阁内灯火摇曳如同鬼眼初睁。自朕登基起便被勒令只留一半烛火,此刻更将大半隐入昏沉,唯剩案头几盏孤独地亮着,倔强照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本小山。那些疏稿从四面八方涌来,多数被东厂或司礼监先行筛选过,仅寥寥数本才能有幸抵达朕疲惫不堪的眼底。这些纸张散发出幽幽潮冷气味,是密封仓廪的粮食霉变、边疆将士被冻裂铠甲缝隙里的血腥气息、还有无数难民荒芜田亩深处飘荡的野哭凄凉……大地上种种伤口渗出的味道,最终都凝结成了这御案上灰白色的无边积压。

殿内垂立的几个太监形如木雕,呼吸极轻,如同假人一般。朕却感到无数道目光潜藏在殿中幽暗角落,如芒在背。朕挥毫的手不敢有丝毫松懈,每一次落下朱批,都似在泥沼中奋力拔足前进。笔管里是朕亲手研的墨汁,掺和了从宫外秘密送入的松烟墨。墨锭投入清水的瞬间,墨丝妖异地四散舞动,慢慢将清水染成墨汁,最终沉淀下去变作浓黑一团,恰似朝堂上理之还乱的黑雾重重。

“朕非庸君。”墨汁里映出朕青涩但紧蹙的眉头,朱批几乎从纸上溢出力道。“朕必做明君!”

暗夜里只有更漏之声单调无趣,如同王朝衰落的喘息。

崇祯元年春·诏狱深处

石壁之上烛影飘忽不定,忽明忽暗勾勒出壁上蜿蜒的湿痕——那酷似受难者临死前的抓挠或泪水流过的轨迹。空气中饱含着陈腐的水霉味、若有若无的铁锈气息,还有一种血肉模糊的闷腥,层层叠叠缠绕在湿冷的空气里挥之不去。昏暗的诏狱深处,唯有此地仍留存几缕幽微光线,仿佛那些沉沦灵魂仅剩的依凭。

“陛下!”那裹在破旧囚服里的身躯猛然前扑,动作牵扯得铁链骤然铿鸣,“臣……知今日!”声音嘶哑尖锐,像钝刀在顽石上生硬摩擦,回荡在狭窄阴暗的空间里。

暗影中的是魏忠贤。先前那身象征滔天权势的猩红蟒袍早已不见踪影,唯余污秽不堪的囚衣粘附于身。昔日肥硕油光的脸孔塌陷下去,如泥塑被雨水无情冲刷后的朽坏面貌。唯独那双眼睛深处,尚盘踞着一丝毒蛇潜伏洞穴时才有的幽暗光点。

“朕待你如国老,以九千岁称之!”寒意侵彻骨髓,狱内潮冷令朕披风下的身体微微颤抖,“大明江山根基,究竟被你蛀食几许?如实……招认!尚可免那千刀之刑!”

“根基?”他喉头滚动,干涩地挤出几声诡笑,像是风干的皮囊在摩擦,“陛下啊……您真道是奴婢一人在掘此根基?”他扬起枯槁面孔,“瞧这四壁,哪一寸土,哪一块砖,不曾沾染过比奴婢更凶残百倍的狠毒污浊?奴婢所作所为,”他死死盯住朕的眼睛,仿佛要用仅存的一点锐利看进朕心里,“不过是这烂根朽壤上,顺势结出的一枚野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