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总在午后三点零七分打开樟木箱。
阳光斜斜切过堂屋,在青砖地上投下木格窗的影子,像张褪色的棋盘。她摘下银镯子时,环扣碰撞的脆响会惊飞檐下打盹的麻雀,镯子内侧刻着的"桂"字,被几十年的摩挲磨得只剩个浅淡的轮廓。
箱子是樟木的,边角处的红漆早被岁月啃出细密的裂纹,露出底下浅黄的木质,像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阿婆掀开箱盖时,总会先停三秒,让那股混着樟脑和旧时光的气息漫出来——那气息里有1958年的槐花味,有1963年梅雨季节的潮湿,还有1977年儿子满月时洒的桂花酒气。
最上层压着件湖蓝色的的确良衬衫,领口浆得笔挺,袖口绣着朵极小的玉兰花。阿婆的手指拂过花瓣时,会下意识地蜷一下,仿佛还能触到当年穿这件衬衫的人,站在巷口槐树下,白衬衫被风掀起一角的模样。那人送她这件衬衫时说:"等我从东北回来,就用樟木箱给你装满新衣服。"
箱子中层是叠得方方正正的老布,靛蓝底上绣着缠枝莲,是阿婆的陪嫁。她总说这布结实,当年纳鞋底时,针脚要比别家密三倍,"不然经不住男人跑码头磨"。说着就会拿起剪刀,剪下一小块布,包进牛皮纸信封,塞进社区门口的爱心捐赠箱。有次邻居看见,打趣说:"阿婆,您这是把嫁妆都分出去啦。"她笑得眼角堆起褶子:"旧布跟人一样,放着会老,用着才活。"
最底下藏着个铁皮饼干盒,印着"上海特产"的字样,边角锈得厉害。阿婆打开盒子时,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里面没有饼干,只有一沓泛黄的信,用红绳捆着,还有枚生了锈的铜纽扣。信是东北寄来的,字迹遒劲,开头总写"桂:见字如面",结尾总画个歪歪扭扭的笑脸。阿婆认得那笑脸,是那人笑起来时,右边嘴角会陷下去的模样。
有封信里夹着片干枯的枫叶,红得像团凝固的火。阿婆记得收到这封信的那天,她正在灶台前蒸馒头,蒸汽模糊了窗户,也模糊了信上那句"等枫叶红透三次,我就回来"。后来枫叶红了十几次,又落了十几次,巷口的槐树落光了叶子又抽出新芽,那人始终没回来。
下午四点,阳光开始往西边斜,樟木箱的影子被拉得老长。阿婆把衬衫叠回原来的位置,布块码齐,饼干盒塞进角落,然后用那块蓝印花布盖住所有物件——布上的莲花在暮色里,像浮在水面上。
关箱盖时,她总会对着箱子轻声说句:"今天也没什么新鲜事,就是社区新来的姑娘,扎了跟你当年一样的麻花辫。"
锁扣"咔嗒"合上的瞬间,檐下的麻雀又飞回来,落在箱顶上,啄了啄那道最深的裂纹。远处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混着谁家阳台上飘来的越剧调子,阿婆坐在竹椅上,银镯子在月光漫进堂屋前,悄悄映出点细碎的光。
樟木箱就那样立在墙角,像个沉默的时光容器,装着没说出口的等待,和被岁月泡得愈发醇厚的念想。
入梅那天,雨下得绵密,像扯不断的棉线。阿婆打开樟木箱时,鼻尖先撞上一股更沉的香——樟木的清苦里混了点湿意,像那年他去东北前,她在箱底垫的那把晒干的艾草,此刻仿佛又醒了过来,在木头缝里轻轻发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