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尖划过湖蓝衬衫的领口,忽然摸到个凸起的小点。借着从木格窗漏进来的雨光细看,是颗米粒大的墨渍,藏在浆挺的布料褶皱里,不仔细摸根本发现不了。阿婆的指腹在那点墨渍上碾了碾,忽然笑出了声,檐下的麻雀被惊得扑棱棱飞起来,翅膀带起的雨珠落在箱沿上,溅成细小的水花。
那是1957年的夏天,他在巷口的煤油灯下给她写回信,笔尖蘸多了墨,抬手时不小心蹭在刚熨好的衬衫上。他当时急得直拍大腿,说"崭新的衣服,可惜了",她却抢过来说"这样才好,像给月亮盖了个戳"。那时他们总在槐树下写信,他刚分配去东北的铁路段,信里总画着铁轨的样子,说"等铁轨铺到最北头,就踩着铁轨回来"。
铁皮饼干盒今天有点锈得粘手,阿婆倒了点茶在布上,慢慢擦着盒边的锈迹。盒盖打开时,那沓信发出"沙沙"的轻响,最上面那封的边角卷了个小圈,是她当年反复摩挲的地方。信里说:"桂,东北的雪能没过膝盖,我把你纳的鞋垫垫在靴子里,走在雪地里像踩着棉花。就是想你做的梅干菜扣肉,上次你塞在我包里的,被工友抢着吃了,他们说要认你当嫂子。"
她忽然想起,那年冬天她真的寄了一坛梅干菜去,裹了三层棉絮,邮局的人说"这么远,怕是要坏"。可他后来回信说,坛子里的菜结了层薄冰,化开后照样香,"工友们围着炉子分着吃,说这是南方的太阳味"。阿婆的手指在那行字上停了停,指腹沾了点信纸上的黄斑——许是当年的冰化成水,浸出的痕迹。
"阿婆,您又在看箱子呀?"门口探进个脑袋,是社区里的小姑娘晓雨,扎着两条麻花辫,辫子梢上系着红绳,像当年的她。晓雨手里捧着个纸盒,"我妈腌了点糖蒜,让我给您送来。"
阿婆赶紧把信塞回盒子,盖好箱盖。晓雨已经凑了过来,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樟木箱:"阿婆,这箱子真香,比我奶奶的檀香扇还好闻。"她伸手想摸,又赶紧缩回去,"我听张奶奶说,这里面藏着您的宝贝?"
阿婆拍了拍箱盖,像拍着个老朋友的肩膀:"都是些旧东西,不值钱。"
"可值钱的东西哪有这么香呀。"晓雨蹲下来,看着箱子边角的裂纹,"您看这木纹,像不像小溪?绕来绕去的。"
阿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还真像。那年她送他去码头,江里的水就是这么绕着船舷流,他站在甲板上挥着手,蓝衬衫被风灌得鼓鼓的,像只随时要飞的鸟。她当时没敢哭,怕他在船上睡不着,只在心里数着浪花,数到第一百个时,船就变成了个小点。
"晓雨,"阿婆忽然说,"帮阿婆个忙呗?"
她从箱底翻出那块靛蓝老布,布上的缠枝莲被岁月浸得发暗,却依然看得出针脚的密致。"帮我把这布裁成小块,缝成荷包,里头塞点樟木屑。"阿婆找出剪刀,"你张奶奶总说头疼,樟木味能安神;李爷爷的抽屉总发霉,塞个荷包正好。"
晓雨拿着剪刀的手有点抖:"这是您的嫁妆呢......"
"嫁妆就是要让人活得舒坦才算数。"阿婆拿起一块布,对折时,布角露出个极小的针脚——是她当年试针时扎的,那时她刚学刺绣,总扎歪,他就在旁边笑,说"歪了才好,像星星落在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