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雨停时,夕阳从云缝里漏下来,给樟木箱镀了层金边。晓雨缝好的第一个荷包躺在箱盖上,靛蓝的布映着阳光,缠枝莲仿佛活了过来,在布上游动。阿婆拿起荷包,凑近闻了闻,樟木的香混着晓雨手上的肥皂味,倒有了点新的意思。

铁皮饼干盒被重新锁好时,阿婆忽然发现,最底下那封信的背面,有个淡淡的铅笔印,像是没写完的字。她举到光下细看,是个"回"字,只写了个偏旁,剩下的笔画被什么蹭掉了,只剩道浅痕,像条没走完的路。

她想起最后那封信,是1961年的冬天收到的,之后就再没了消息。信里说"铁路快铺到漠河了,等开春就申请调回去",没提什么时候回,也没画那个歪笑脸。那年春天,她在槐树下等了又等,等来的只有槐花簌簌落在箱盖上,像谁在轻轻敲门。

傍晚时,儿子打来了电话,说下周带孙子来看她。"妈,您那樟木箱要不要挪到楼上?楼下潮。"儿子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电流的沙沙声。

"不用。"阿婆摸着箱盖,"它在这儿站了几十年,比我还认家。"

挂了电话,她又打开箱子,把晓雨缝的荷包放进衬衫旁边。湖蓝的的确良映着靛蓝的老布,像当年槐树下,他穿的白衬衫和她的蓝布衫靠在一起。檐下的麻雀回来了,这次没飞,就蹲在箱顶上,歪着头看她。

阿婆对着麻雀笑了笑,从饼干盒里抽出那片枫叶,凑到鼻尖闻了闻。干枯的叶子早没了味道,可她总觉得,能闻到点东北的风,混着槐花香,还有樟木箱里,漫了几十年的月光味。

夜色漫进堂屋时,她才合上箱盖。锁扣"咔嗒"一声,像给今天的回忆系了个结。窗外的越剧调子又飘了过来,唱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阿婆坐在竹椅上,银镯子随着摇椅的晃动轻轻碰撞,在月光里漾出细碎的光,像撒在樟木箱上的,没化的星光。

秋分那天,阳光把樟木箱的影子压得很短,像块方方正正的墨锭。阿婆打开箱子时,指腹先触到了点凉意——是晓雨缝的荷包,被她昨晚顺手放在衬衫上,靛蓝的布吸了夜露,摸起来润润的。

她把荷包挪开,忽然看见湖蓝衬衫的袖口内侧,有道极浅的折痕。不是熨烫的痕迹,是反复攥握才会有的弧度。阿婆的手指跟着那道痕弯了弯,仿佛能握住当年他的手腕——1956年的秋天,他第一次穿这件衬衫,在巷口试新鞋,她蹲下来帮他系鞋带,抬头时正撞见他低头看她,袖口就这么攥着,折出了第一道痕。"太紧了?"她问。"不紧,"他声音有点哑,"是......看你头发落在布衫上,像沾了片槐树叶。"

铁皮饼干盒今天格外沉。阿婆把它抱出来时,盒底蹭过箱板,发出"沙啦"一声,像有什么小物件在里面滚。她掀开盒盖,果然,最底下滚出枚铜钥匙,锈得发红,串在根细麻绳上。不是家里的钥匙——阿婆认得,这是当年码头仓库的钥匙,他去东北前,说"仓库里存着给你打的木箱,等我回来就取",后来她去仓库找过,门锁早换了,木箱子也没见着。

钥匙孔里还卡着点木屑,阿婆用绣花针慢慢挑出来,是樟木的——原来他说的木箱,也是樟木的。她把钥匙搁在掌心,锈迹蹭在皮肤上,有点涩,像那年他送她钥匙时,手心的汗。"等我回来,就用这箱子装你的新衣裳。"他说这话时,槐树叶落在他肩上,他没拍,就那么带着叶走了,背影上沾着片黄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