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60年的冬天,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能撕下层皮。地里的庄稼稀得像老太太脸上的皱纹,屯子里家家户户的烟囱,冒烟都透着股小心翼翼的劲儿——不是舍不得烧柴,是实在没多少能填进灶膛的东西。咱这长白山脚下的靠山屯,祖祖辈辈靠山吃山,可那年头邪乎,山里的野物像是集体躲了懒,连平日里最常见的山鸡都难撞见,能下肚的树皮被扒得露出白花花的木头,草根子挖得比狗啃的还干净。
肉?那是能压箱底的稀罕物。谁家要是在年节炖上一锅肉,半条街的孩子能趴在院墙外闻一下午,连狗都得蹲在门口摇着尾巴不肯走。就这,还得是家里有病人,或是走了大运猎着野物,才能奢侈这么一回。
我叫王建军,那年二十出头,正是饭量大得能吞头牛的年纪,长得五大三粗,胳膊肘子比同龄人的大腿还粗,肩宽背厚,往那儿一站跟座小铁塔似的。打小跟着屯子里的老猎户张爷学过几招,下套子、辨踪迹的本事不算精,但对付寻常野物还算绰绰有余。那会儿年轻,浑身的力气没处使,总觉得天老大我老二,啥邪乎事儿在我这儿都得绕道走。
跟二柱子打赌,就是在那年头一个冷得邪乎的午后。
二柱子大名叫李铁柱,比我小两岁,人如其名,敦实得像块碾子,就是性子直,认死理。那天日头难得露了露脸,屯子里的人都揣着袖子蹲在晒谷场边上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不知咋就说到了“憋死牛”(一种东北民间棋类游戏)上,二柱子梗着脖子说他爹是屯子里下得最好的,我年轻气盛,嘴一撇就说:“你爹那叫啥?跟我下,我让他三个子儿都赢不了。”
这话戳了二柱子的肺管子。他爹前两年进山找迷路的羊,掉进冰窟窿没上来,是他心里的忌讳,也是他的骄傲。“你敢跟我赌不?”二柱子脸涨得通红,棉袄都脱了,露出里头打满补丁的单衣,“输了的,给对方三斤肉!”
周围的人“嚯”地一声炸开了锅。三斤肉?在那年头,这赌注比命都金贵。有人劝:“俩半大小子瞎较啥劲?”也有人起哄:“建军要是不敢,就是认怂!”
我当时正被太阳晒得浑身发燥,又被众人一激,脑子一热就拍了胸脯:“赌就赌!输了我要是耍赖,就不是娘养的!”
二柱子也不含糊,当即就在地上划棋盘。说起来也邪门,平时我下这玩意儿从没输过,那天却像是被啥东西缠了手,走一步错一步,眼看就要输,急得我额头冒汗。最后一步,我明明能堵住他的路,偏偏手一抖,落错了位置。二柱子“啪”地拍了下大腿:“你输了!”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我脸上烧得厉害,像是被人扇了几巴掌。二柱子喘着粗气,眼神却有点慌了,估计他也没想到真能赢,嗫嚅着说:“建军哥,我……我就是说着玩的……”
“说啥玩?”我梗着脖子,输了棋不能再输了气势,“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就是三斤肉吗?三天之内,我指定给你送到家!”
我这话一出口,周围的笑声戛然而止。谁都知道,这三斤肉在当下意味着啥。二柱子他娘常年卧病在床,肺痨病拖了好几年,就靠喝稀粥吊着命,大夫说要是能沾点荤腥,或许能多撑些日子。二柱子嘴唇动了动,想说啥,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眼神里多了点啥,说不清是期盼还是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