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坳有个规矩,叫“引路灯”。
死人下葬前,得剥下后背整张皮。
绷在竹架上,做成灯笼。
点上它,魂儿才认得黄泉路。
陈石头他娘咽气时,后背烂了大洞。
王神婆说皮子不顶用,灯点不亮。
“得用活人背上的整张皮,”她枯指一点,“就今晚子时。”
灯油快烧干时,陈石头摸到柴刀。
刀口映着王神婆浑浊的眼。
“灯不能灭。”她声音像砂纸磨。
我娘认得回家的路。”陈石头哑着嗓子。
他挥刀砍向那盏惨白摇晃的灯。
竹架断裂,人皮灯笼噗地坠地。
几点火星溅上王神婆的麻布衣角。
火苗猛地窜起来,裹住她全身。
她像根烧着的枯柴,只发出短促的“嗬”声。
地上的人皮灯笼蜷曲着,最后一点光也熄了。
陈石头站在浓稠的黑暗里。
院门吱呀一声,轻轻开了。
门外月光惨白,空无一人。
一股熟悉的、淡淡的艾草混着汗味的气息,飘了进来。
陈石头闭上眼。
“娘,”他低低说,“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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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坳的规矩,叫“引路灯”。人死了,下葬前,必须剥下后背整张皮。剥下的皮绷在削好的竹架上,做成一只灯笼。下葬那晚,坟头点上这灯笼。火光亮着,死人的魂儿才看得清脚下的黄泉路。灯要是点不亮,魂儿就找不到路。魂儿找不到路,就会回来。回来找替身。找背皮做灯的人。坳里人都信。没人敢破这规矩。
陈石头他娘,李秀芝,快不行了。肺痨。拖了三年。人瘦得像把干柴。眼窝深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皮肤蜡黄,紧紧裹着骨头。咳嗽起来,整个身子蜷成虾米,撕心裂肺。喉咙里呼噜呼噜响,像破风箱。
陈石头守在炕边。土炕冰凉。屋里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着死亡的酸腐气。他看着娘。娘的眼睛半睁着,浑浊,没什么光亮,望着低矮黢黑的房梁。嘴唇干裂,翕动着,想说什么,又发不出声。陈石头用破布蘸了点温水,小心地润湿她的唇。水珠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脏污的枕头上。
天擦黑时,李秀芝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喉咙里的痰音更响了。她枯瘦的手猛地抓住陈石头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他皮肉里。冰凉。她的眼睛瞪大了一些,直直地看着陈石头,里面全是浑浊的恐惧。嘴巴张着,大口大口地抽气。
“娘?”陈石头心猛地一沉。
李秀芝的胸腔剧烈起伏了几下,像拉到了极限的破风箱。然后,猛地停住。她抓住陈石头的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垂落在炕沿上。眼睛还瞪着,定定地望着房顶。浑浊的眼珠里,最后一点光,散了。
屋里死寂。
陈石头呆呆地跪在炕前。手腕上被娘掐出的红痕隐隐作痛。他看着娘那张凝固着痛苦和惊恐的脸。脑子一片空白。外面的风刮过土墙缝隙,呜呜地响。
“石头!石头他娘走了?”隔壁王婶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陈石头没应声。他慢慢伸出手,颤抖着,去合娘的眼睛。眼皮冰凉,僵硬。他试了几次,才把那不甘的眼睛合上。
王婶推门进来,看到炕上的情形,叹了口气。她没多问,转身出去。很快,坳里几个沾亲带故的女人都来了。沉默地忙碌起来。打水,找干净的旧衣服。没人说话。气氛沉重得压人。她们给李秀芝擦洗身子。脱掉那身补丁摞补丁的旧衣。瘦骨嶙峋的身体暴露在昏黄的油灯下。肋骨根根分明。皮肤松弛,布满暗沉的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