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孤鸿

元丰三年正月的黄州,雪是带着棱角的。

苏轼裹紧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指尖还是冻得发僵。定慧院的禅房漏风,窗纸被江风刮得簌簌响,像谁在门外磨牙。案上的油灯忽明忽暗,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瘦得像根被霜打过的芦苇。

“先生,药该凉了。”小沙弥明心端着陶碗进来,碗沿结着层薄冰。这孩子才十二岁,眉眼间却有老僧般的沉静,许是见多了这位“罪官”的沉默。

苏轼接过碗,药汁苦得他舌尖发麻,顺着喉咙往下淌,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洗一遍。他想起去年在御史台狱里,每天喝的也是这种苦药,只是那时药里掺着恐惧——怕下一秒狱卒就会拎着枷锁进来,怕再也见不到子由,怕那些被曲解的诗句真成了催命符。

“明心,”他放下碗,声音有些沙哑,“昨夜那只鸿鸟,你见了吗?”

明心点头:“见了,在院外那棵老梧桐上歇着,左翅好像不大灵便,飞起来歪歪扭扭的。”

苏轼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冷风灌进来,带着江水的腥气。院墙外的老梧桐落尽了叶,光秃秃的枝桠刺向灰蓝色的天,那只孤鸿就缩在最高的枝桠上,脖子埋在翅膀里,像团揉皱的灰纸。

他想起三天前刚到黄州时,也是这样一个冷天。驿站的小吏接过他的贬官文书,眼神里的打量像针一样扎人。“罪官苏轼”,四个字写在牒文上,红得刺眼。他想找家客栈落脚,老板一听见“苏轼”两个字,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敢留,不敢留,官爷您还是去定慧院吧,住持是个善人。”

定慧院的住持了然和尚倒是没多问,只把他领到这间禅房,说:“苏居士且住下,院里有斋饭,虽简单,管饱。”

简单,何止是简单。每日两顿糙米饭,配着腌萝卜,偶尔能见到点青菜,已是阿弥陀佛。他在信里对子由说“囊中钱空,恐断炊”,不是夸张。前几日明心偷偷塞给他两个烤红薯,烫得他手心发红,咬下去时,甜味混着热气涌上来,竟让他眼眶发湿。

“先生,您又在写那个?”明心见他拿起笔,纸上已经写了半阕词。

苏轼嗯了一声,笔尖在“谁见幽人独往来”上停顿。幽人,他现在可不就是个幽人?从前在京城,呼朋引伴,高谈阔论,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酒桌上喝得酩酊大醉,哪想过有一天,会缩在这荒僻寺院里,对着一只受伤的鸿雁发呆。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踩在积雪上咯吱作响,接着是了然和尚的惊呼,声音发颤:“苏居士!苏居士!出事了!”

苏轼心里咯噔一下。在这敏感时候,“出事”两个字像块冰砖砸下来,让他后颈发麻。他快步走出禅房,见了然和尚脸色惨白,棉袍上沾着雪,手里攥着串佛珠,珠子被捏得发亮。

“住持,怎么了?”

“是……是王通判家的二郎,”了然和尚喘着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今晨被人发现在赤壁矶下,没气了!”

苏轼愣住了。王二郎,王通判的独子,他见过一面。上月他去市集买笔墨,撞见个穿湖蓝色锦袍的少年,正对着个卖字画的摊子发脾气,说人家仿的苏轼笔迹太拙劣。那少年眉眼飞扬,带着点被宠坏的骄横,却在转身看见他时,眼睛亮了一下,脱口道:“您是……苏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