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是一张1947年的照片。照片上的五人,穿着粗布衣裳,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父亲坐在唯一的藤椅上,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是庄稼人特有的、被阳光和风霜雕刻出的硬朗线条,嘴角努力向上牵扯着,试图展露一个笑容。母亲站在他身侧,双手拘谨地交叠在身前,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实的髻,眼神里盛满了温柔,又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愁绪。三个孩子依偎在父母身前,最大的男孩约莫七八岁,努力模仿着父亲的严肃;中间的女孩扎着羊角辫,怯生生地望着镜头;最小的男孩被母亲的手轻轻拢在怀里,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和天真。背景是照相馆简陋的布景画,画着虚假的亭台楼阁和垂柳。照片的边角已经磨损,但一家人那种在贫瘠岁月里努力凝聚的、朴素而坚韧的幸福,穿透了泛黄的相纸和时间的尘埃,直抵人心。

年轻人看得入了神。他仿佛能听到那架老式相机快门的沉重声响,闻到当年显影液的独特气味,感受到那个年代特有的、混合着战火余烬与重建希望的复杂空气。照片里的平静笑容背后,是否也藏着对未来的深深忧虑?是否也如当下的人们,在喧嚣奔忙的缝隙里,渴望着片刻的喘息与安宁?

“这是我爹娘。”老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低沉得如同从地底传来,带着时光的共振。年轻人一惊,转过身。老人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目光也落在那张全家福上,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相纸,回到了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年冬天,大雪封了江,”老人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尖微微颤抖,轻轻拂过相框冰冷的玻璃表面,落在父亲硬朗的脸颊轮廓上,又缓缓移向母亲温柔含愁的眉眼,“爹去江对岸给人运粮,船…再没回来。娘…是第二年开春没的,一场风寒,人就垮了。”他的声音平直,没有太大的起伏,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遥远往事,只有眼底深处一丝难以捕捉的水光,泄露了深埋数十年的钝痛。

年轻人屏住呼吸,不敢打断这沉重的回溯。

“那年,我十岁。”老人收回手指,目光从照片上移开,落在年轻人年轻的面庞上,那皱纹沟壑里沉淀着无尽的岁月,“这张相片,是我最后记得他们模样的东西了。后来,日子怎么过的,都模糊了……只有这张脸,印在脑子里,磨不掉。”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工作台上那台擦拭得锃亮的老式座机,声音里注入了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后来,我就跟了师傅,学这个。手指头泡在药水里发白、脱皮,眼睛在暗房里熬得通红……图个什么呢?”他自问,又自答,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如磐石,“大概就是想着,能给别人也留下点念想吧。把他们的样子,他们在那一个瞬间里的样子,好好地留在这个世上。像爹娘留给我的那样。”

年轻人感到一种无声的震撼穿透了胸膛。他明白了,眼前这位老人枯槁的双手,日复一日地摆弄着胶片和药水,冲洗着别人的悲欢离合,绝非仅仅为了糊口。这是一场漫长而孤独的守望,是对逝去双亲无言的告慰,是对“存在”本身一种近乎固执的证明——用光影,对抗遗忘。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所有的理解和敬意,都融在了这无声的回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