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血色嫁衣

我叫苏禾,他叫裴昭。

三袋粟米,够他的命。

一道圣旨,则抵我的命。

烛泪堆叠在描金铜镜的底座,像凝固的血。镜中那张脸,水粉敷得匀净,胭脂晕得恰到好处,柳叶眉被炭笔勾勒得温婉柔和,美得毫无生气。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层精心描画的皮囊下,是怎样一片寸草不生的荒芜。

指尖抚过唇上那抹正红的口脂,冰凉滑腻,是毒蛇的信子,是凝固的火焰。

一滴滚烫的东西毫无预兆地砸在梳妆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我漠然地看着,像在看别人的泪。

鲜红的嫁衣沉重地压上肩头。

金线绣成的鸾凤在烛光下明明暗暗,振翅欲飞,细密的针脚缠绕着冰冷的丝线,每一针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勒进皮肉,缠住骨头。

这锦绣的牢笼,终究是我自己披挂上身。

“吱呀——”

门被推开一条缝,冷风裹着侯府特有的沉檀死气钻进来。

世子夫人,不,如今是侯夫人了,她一身素缟站在门口,脸色比身上的孝服还要惨白几分,那双曾盛满长安城艳羡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枯井般的死寂和一丝极力压抑的怨毒。

“你满意了?”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刮过粗粝的石头,“我儿尸骨未寒,你就迫不及待披上这身红,要与他同穴?好个情深义重!好个不知廉耻的下贱胚子!”

我缓缓转身,嫁衣沉重的裙裾在冰冷的地砖上拖曳,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鸾凤的羽翼在烛火下折射出刺目的光。

“夫人,”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像结了冰的湖面,“世子用命换来的那道恩旨,许我以正妻之礼入他宗祠,受后人香火。这不是廉耻,是圣恩浩荡。” 我微微扬起下巴,目光落在她身后那悬挂着的、巨大的“奠”字上,“至于满意?这乱世里,能得一个全尸,能有片瓦遮头,能得个名分,已是莫大的‘满意’。夫人以为呢?”

她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门框,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圣恩?浩荡?”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充满怨毒。

“若非你这狐媚子缠着我儿,让他魂不守舍,授人以柄,朝廷那些豺狼怎会如此忌惮他功高震主?又怎会……怎会……”

她泣不成声,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哽咽堵在喉咙里,化作撕心裂肺的呜咽。

我看着她剧烈起伏的肩膀,看着她被丧子之痛彻底摧垮的脊梁。

那怨毒是真的,那痛也是真的。

可我的心底,只有一片死寂的荒凉。

侯府这泼天的富贵,世子那耀眼的光环,从不是我的选择。

我不过是在他跌入我药圃的那个午后,碾碎了一株止血草,换来了三袋沉甸甸的粟米,也换来了这避无可避的宿命纠缠。

“夫人,”我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残忍的穿透力。

“世子爷的命,值三袋粟米。这是他自己定的价码。如今,我不过是用这条命,把这价码,还给他。”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惨白的脸。

“您与其在此咒骂我这不值钱的农女,不如想想,是谁,在您儿子的战报上,朱笔批下那四个字——‘君疑臣反,尔当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