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是忽然大起来的,从铅灰的天空直泼下来,砸在租界光洁的石子路上,腾起一片迷蒙的白雾。黄包车的铃声、汽车的喇叭,都泡在这片混沌的喧嚣里,失了真,只剩下一种嗡嗡的、令人窒息的背景音。我撑开那把沉重的黑伞,墨绿色的伞面,骨节粗壮的老竹伞柄握在手里,冰凉一片。伞面上积了些水珠,沉甸甸地坠着,压得伞骨微微呻吟。

画廊的玻璃门,在雨幕里透出里头暖黄朦胧的光晕,像一块巨大的、凝固的琥珀。隔着玻璃,能看见里面墙上挂着的画,斑驳陆离的色彩在灯光下晕开。我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松节油、陈年木头和一丝若有若无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就在门合拢的瞬间,伞骨末端卡在了门缝里。我下意识用力一抽,只听“咔”的一声脆响,极其短促,又极其刺耳,像是什么细小的骨头被生生拗断。伞的一根骨架从中间断开,一截带着锋利钢丝茬口的骨刺狰狞地翘了出来,墨绿的伞面被戳破一个小洞,雨水立刻洇湿了那一小片深色。

我怔在原地,握着那根断裂的伞柄,冰凉的触感从手心直透上来。伞坏了,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刻,在这不合时宜的地方。画廊里空旷得很,只有一个穿着灰扑扑工装围裙的年轻人,背对着门口,正踮着脚,费力地往墙上挂一幅新画。画布上是浓烈的油彩,一个女人的侧脸,背景是深得化不开的靛蓝。他大概是听到了那声不祥的脆响,动作顿住了,回过头来。

“怎么了?”他问,声音不高,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清朗,却又被这满室的颜料气息和空旷压得有些沉。

“伞…卡住了。”我简短地回答,目光落在他脸上。很年轻,眉骨有些高,眼窝微陷,使得那双眼睛看人时显得格外专注,甚至有些执拗。脸颊瘦削,嘴唇薄薄的,没什么血色,整个人像一张绷紧了的弓弦,透着一种长期营养不良的苍白和紧绷。

他几步走了过来,视线扫过我手中那把狼狈的黑伞,又落在我身上。我穿着深青色的旗袍,料子是素绸,没什么花样,只在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黯淡的银质菊花扣。雨水打湿了旗袍的下摆,深色的水痕沿着裙角蜿蜒向上,留下蜿蜒的印迹。他的目光很静,没有太多探究,也没有那种对富家太太惯常的谄媚或好奇,只是看着,像看着一件需要修理的物品。

“我看看。”他伸出手,很自然地接过伞。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只是指腹和虎口处沾着些洗不掉的斑斓油彩,像某种独特的印记。他小心地避开那根断骨锋利的茬口,捏住断掉的那截伞骨,试着将它推回原位。墨绿色的伞面在他手中显得格外庞大笨拙。

“得把钢丝头扭回去,不然刮手。”他低声说着,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那截尖锐的钢丝断茬,用力向里弯折。伞骨老旧,钢丝硬而脆。他皱着眉,薄唇抿得更紧,额角沁出细小的汗珠,用了十足的力气。就在那截钢丝茬口即将被彻底压服下去的瞬间,他左手捏着钢丝的指腹猛地一滑——

“嘶……”他倒抽一口冷气,迅速缩回手。

一点鲜红的血珠,极其饱满,从他左手食指的指腹上冒了出来。那血珠颤巍巍地,在画廊顶灯昏黄的光线下,红得惊心动魄。它迅速涨大,然后无声地坠落,恰好滴落在伞面被戳破的那个小洞边缘。墨绿色的伞布贪婪地吸吮着那点猩红,瞬间洇开一小团暗褐色的污迹,像一朵骤然凋零的、丑陋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