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骁的“命令”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套在了苏念的脖子上。训练结束后的傍晚，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拖着疲惫的身躯直接瘫倒在宿舍的硬板床上，或者找个无人的角落独自舔舐伤口。他必须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穿过渐渐安静下来的校园，走向那栋灯火通明的行政楼，走向那个让他浑身不适的学生会宣传部办公室。
每次推开门，看到里面忙碌的身影和投向他的、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苏念都感觉像是赤身裸体站在聚光灯下。他低着头，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径直走到角落那个林骁“指定”给他的位置——紧挨着周静楠的工位。
周静楠总是比他先到。她似乎已经高效地处理完了一部分班级或学生会的其他事务，桌上摊开着笔记本和策划案，正专注地写着什么。听到他拖沓的脚步声，她会抬起头，脸上带着那种惯常的、温和而礼貌的微笑：“苏念学长，你来了。”
苏念的回应永远只有一个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嗯”，或者干脆是沉默的点头。他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僵硬，像一尊没有上油的生锈机器。他努力将自己缩进椅子里，视线死死盯着桌面，仿佛那磨损的木头纹理里藏着宇宙的奥秘。他抗拒着空气中弥漫的、属于周静楠的那种干净、专注又充满活力的气息，那气息让他感到窒息，也让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格格不入和满身“泥泞”。
工作内容很简单，至少在周静楠看来是如此。她需要撰写广播站体育板块的稿子，报道校队近况、预告校运会项目、介绍体育精神。苏念作为校队成员，自然是最直接的信息来源。
“苏念学长，田径队下周的测试赛时间确定了吗？具体有哪些项目？”
“篮球队最近训练状态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亮点可以写？”
“关于跳高项目的技巧科普，学长觉得重点放在哪方面比较好？”
周静楠的问题总是清晰、具体、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她的声音平静，态度专业，没有丝毫的轻视或施舍。她甚至会在问完后，安静地等待几秒，给他组织语言的时间。
然而，对苏念来说，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钝刀子，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来回拉扯。他需要调动早已被疲惫和自我厌弃占据的大脑去回忆、去组织、去表达。那些训练场上的细节，那些他曾拼尽全力追逐的目标，此刻被当作素材来剖析，都像是在反复撕开他尚未愈合的伤疤，提醒着他失去的机会和无能的现状。
他回答得极其艰难。声音干涩、低哑，语句破碎、简短，甚至前言不搭后语。有时，他会长时间地沉默，盯着桌面，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周静楠并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着，或者转而询问更简单、更具体的问题，比如一个确切的时间，一个名字的写法。她会在笔记本上飞快记录，然后根据他零散的信息，结合自己的理解和查阅的资料，整理出流畅的文稿初稿。
“学长，你看这样写可以吗？关于跳远助跑节奏的描述……”
周静楠会把写好的段落推到他面前。苏念的目光会像受惊的兔子般飞快扫过那几行字，然后立刻移开，又是那声沉闷的“嗯”或点头。他从不会提出任何修改意见，仿佛那文字与他毫无关系。
周静楠看着他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几乎要把自己封闭进水泥墙里的样子，心中的困惑日益加深。她见过他在开学典礼上瞬间惨白的脸，见过他在主席办公室被林骁“押送”进来时的狼狈和此刻的极度抗拒。她无法理解这种近乎病态的沉默和退缩。他是体育生，在训练场上挥汗如雨，本该是充满力量感的，为何在这里，却像一只惊弓之鸟，连最简单的交流都如此痛苦？张浩文那天在主席台上意气风发的样子，和他此刻的消沉，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她敏锐地感觉到，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故事。
时间就在这种近乎凝固的、单向的“合作”中流逝。直到校运会筹备进入紧锣密鼓的阶段，林骁要求宣传部加强在操场上的现场素材收集和氛围营造。
这天下午，训练刚刚结束，操场上还弥漫着尘土和汗水的味道。苏念正被周静楠“押”着（在她看来是陪同），在跑道旁记录跳高项目的训练情况，为宣传稿积累素材。周静楠拿着笔记本，一边观察运动员的动作，一边低声询问苏念一些技术细节。苏念依旧惜字如金，眼神飘忽不定，只想尽快结束。
“哟！这么巧？周学妹也在忙啊？”
一个带着笑意的、清朗又略显浮夸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苏念的身体瞬间僵直！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张浩文。
只见张浩文穿着一身名牌运动服，神采奕奕地走了过来，脸上挂着那标志性的、无可挑剔的亲切笑容。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学生会体育部的干事。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周静楠身上，带着欣赏和熟稔，随即才像刚发现苏念似的，惊讶地挑了挑眉：“苏念？你也在这儿帮忙？林主席真是人尽其才啊。”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
周静楠出于礼貌，微笑着回应：“张学长。我们在收集跳高项目的素材，准备广播稿和宣传栏用。”
“辛苦了辛苦了！” 张浩文笑容更盛，目光在周静楠和苏念之间扫过，带着一种了然和优越感，“周学妹能力这么强，做这些肯定是得心应手。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声音也略微提高，确保周围几个正在休息的运动员也能听到，“跟有些人合作，可能效率会打点折扣哦。”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落在苏念低垂的头上，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有些人啊，看着在训练场，其实心思根本不在正道上。遇到点小挫折就一蹶不振，跟个闷葫芦似的，屁都放不出一个。机会给到他手里都抓不住，白白浪费名额，让真正有实力、有准备的人干着急。你说是不是啊，苏念？”
最后那句点名道姓的质问，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苏念的心脏！那句“机会要留给准备更充分的人”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轰然炸响！耻辱、愤怒、被当众扒光的难堪瞬间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防线！
苏念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额角的青筋暴起。他死死地盯着张浩文那张虚伪的笑脸，眼中布满了骇人的血丝，那眼神像濒死的野兽，充满了痛苦和极致的恨意。他想嘶吼，想扑上去撕碎那张脸！但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所有的声音都被扼杀在胸腔里，只剩下粗重到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力感如同海啸，瞬间将他淹没。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张浩文那张狞笑的脸和周静楠震惊困惑的表情交织在一起，模糊又扭曲。耳边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和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巨响。
“懦弱！” 张浩文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像冰冷的铁锤，砸碎了苏念最后一丝支撑，“连为自己辩解一句都不敢，不是懦弱是什么？周学妹，你说对吧？跟这种人搭档，真是委屈你了。有什么需要的，直接来找我或者体育部，效率高得多。” 他轻飘飘地丢下这句话，仿佛刚才那恶毒的羞辱只是随口一提，然后对着周静楠露出一个“我是为你好”的笑容，带着两个干事，施施然地走开了。
操场上短暂的寂静被其他队员的窃窃私语打破。那些目光，或同情，或好奇，或不屑，像无数根针扎在苏念身上。
周静楠完全愣住了。她看着张浩文离去的背影，又看看身边僵立如同石雕、浑身散发着绝望和毁灭气息的苏念。张浩文的话信息量巨大——“机会”、“名额”、“懦弱”、“抓不住”……这些词像散落的拼图碎片，在她脑海中飞速旋转。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张浩文笑容下那赤裸裸的恶意和针对。而苏念那瞬间惨白如死灰的脸色、眼中碎裂的痛苦和深不见底的恨意，更是让她心头剧震！
他……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张浩文口中的“机会”和“懦弱”……难道就是开学典礼上他那副样子的原因？
“苏念学长……” 周静楠下意识地开口，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担忧和急切。她想知道真相，想了解那深重的痛苦从何而来。
然而，回应她的，是苏念猛地转身！
他没有看她一眼，没有任何回应。他像一具彻底失去了灵魂的躯壳，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冲离了操场，那背影仓惶、绝望，仿佛身后有择人而噬的洪水猛兽。他只想逃离，逃离这当众的羞辱，逃离周静楠那带着探究和担忧的目光，逃离这个让他窒息、将他彻底碾碎的世界。
周静楠站在原地，手中还捏着记录到一半的笔记本。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看着苏念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笔记本上零星的记录，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张浩文的轻描淡写和苏念无声的崩溃，像两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心头。困惑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变成了更深的迷雾，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她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意识到，那个沉默得像影子一样的学长，内心或许正经历着一场她无法想象的、无声的雪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