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太太和桂嬷嬷那两张写满了焦虑的脸，在看到温宁那张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小脸时，瞬间被巨大的恐慌所取代。
“宁儿！”
“姑娘！”
两人同时惊呼出声，一步跨进门内，一左一右地将温宁那小小的、软绵绵的身体扶住。
“聿儿……聿儿怎么样了？”沈老太太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不敢去看床上孙子的情形，只敢死死地抓住温宁，仿佛她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温宁靠在桂嬷嬷的怀里，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她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用尽最后一丝神智，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成了……发热……莫怕……”
说完这几个字，她便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彻底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之中。
“快！桂香！快把姑娘抱回房里去！”沈老太太终于反应过来，她松开手，转身扑到床边。
当她看到床上虽然汗出如浆，脸色却透着一丝不正常红晕，呼吸虽然急促但却平稳的孙儿时，那颗悬到天上的心，才终于落下了一半。
还活着！
她的聿儿，还活着！
桂嬷嬷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将温宁打横抱起。怀里的小人儿，轻得像一捧棉花，却又重得让她心头发颤。她快步将温宁送回隔壁房间，为她脱去外衣，盖好被子，又用热毛巾仔细地擦拭了她脸上的汗渍与污痕。
而这一夜，对于沈家来说，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温宁的预言，分毫不差。
子时刚过，沈聿的身体，便开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急剧升温。他的额头滚烫，脸颊烧得像两块烙铁，整个人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听不清的胡话。
“老太太！不好了！小少爷……小少爷烧得厉害！”桂嬷嬷摸着沈聿滚烫的额头，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变了调，“这……这可如何是好！这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烧得厉害！是不是……是不是那针法出了岔子？”
旧日的恐惧再次袭来，让她方寸大乱。
沈老太太的心，也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她看着孙儿痛苦的模样，心如刀绞。无数次，她都想冲出去，用那些珍藏的、能迅速退热的虎狼之药。可每当她站起身，脑海里，就会回响起温宁昏过去前，那微弱却异常坚定的声音——
“发热……莫怕……”
沈老太太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混乱的头脑，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她选择了相信。
相信那个用行动证明了自己本事的五岁女娃。
“别慌！”她低吼一声，喝止了桂嬷嬷的六神无主，“去，打一盆干净的井水来！用温水，不停地给聿儿擦拭身子！手心、脚心、腋下，都不要放过！”
这是温宁白日里提过一嘴的、最原始也最安全的退热方法。
“可是老太太，这……这能管用吗？”桂嬷嬷急道，“小少爷烧得这么厉害，万一烧坏了脑子……”
“我让你去！”沈老太太的眼神，变得异常严厉，“从今天起，这个家里，关于聿儿的病，宁儿的话，就是天！她说莫怕，我们就不能怕！她说这是正邪相争，我们就只能帮正，不能添乱！”
桂嬷嬷被老太太的气势震慑住，再不敢多言，连忙端着水盆，按照吩咐，一遍又一遍地为沈聿擦拭着身体。
这一夜，无比漫长。
高热像一个顽固的敌人，反复地冲击着沈聿那脆弱的身体。一次次升腾，又一次次在物理降温下，被勉强压下一点点。
沈老太太和桂嬷嬷守在床边，眼睛熬得通红，心也跟着那温度，一次次地被抛上云端，又重重地摔下。
她们从未觉得，黑夜竟是如此的难熬。
终于，在东方天际泛起第一抹晨曦，最黑暗的时刻过去之时，奇迹，发生了。
沈聿那滚烫的体温，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退了下去。他的呼吸，也从急促的喘息，变得悠长而又平稳。
当沈老太太颤抖着手，再次探上他额头时，触手处，已是一片温润的凉意。
退烧了！
真的退烧了！
她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瘫坐在床边的脚踏上，无声地，泪流满面。
而床上，沈聿的皮肤表面，渗出了一层黏腻的、带着淡淡腥臭味的黑色汗珠。仿佛他身体里所有积攒了七年的污秽与毒素，都在这一夜之间，被那股新生的正气，彻底地清扫了出来。
……
温宁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晌午。
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她动了动，只觉得浑身上下，像是被拆散了重组一般，酸痛无比。这是心神和体力都透支到极限的后遗症。
“姑娘，您醒了？”
一个恭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宁转过头，看见桂嬷嬷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小心翼翼地站在床边。
她的脸上，再无半分审视与怀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混杂着敬畏与感激的复杂情绪。
“桂嬷嬷。”温宁撑着身体坐起来。
“姑娘快躺着！”桂嬷嬷连忙将粥放下，上前扶住她，“您耗费了那么大的心神，可得好好歇着。老太太吩咐了，让您醒了，先把这碗鸡丝粥喝了。”
温宁确实饿了，她没有推辞，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桂嬷嬷在一旁，将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说到高热不退时，她的声音依旧带着后怕；说到最后烧退了，小少爷身上排出那层黑汗时，她的语气里，又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温宁的无限感激。
“姑娘，您真是神了！若不是您提前嘱咐了那句‘莫怕’，老奴和老太太，怕是真的要乱了阵脚了！”
温宁只是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得意的神色。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喝完粥，她觉得身上恢复了些力气，便下了床。
“我去看看小少爷。”
当她再次走进那间熟悉的屋子时，发现里面已经焕然一新。窗户被打开了，明亮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流淌进来，驱散了长年笼罩的阴霾与药味。
床上的沈聿，也已经醒了。
他靠在床头，身上换了干净的寝衣，正在小口小口地喝着一碗粥。那碗粥，正是温宁开的“四君子粥”。
他看起来依旧瘦弱，脸色也因为一夜高热而显得有些苍白。可他的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那里面，洗去了长年病痛带来的沉沉死气，只剩下雨后初晴般的清澈与明净。
看到温宁进来，他喝粥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温宁走到床边，自然地伸出手，搭上了他的脉搏。
指尖下的脉象，虽然依旧虚弱，却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滞涩与燥乱，变得沉稳而又有序。像一条刚刚疏通过的河道，虽然水流尚小，但却已经开始生生不息地流淌。
她知道，最危险的一关，已经过去了。
“你醒了。”沈聿看着她，忽然开口。
“嗯。”温宁点头。
“昨晚，多谢。”他的声音，依旧不大，却带着一种郑重。
“不客气。”温宁收回手，看着他，“你感觉怎么样？”
“很好。”沈聿看着她，嘴角，再次勾起那个极浅的弧度，“你说的对，那是一场很激烈的仗。不过，我们打赢了。”
我们。
他用的是“我们”。
这个词，让温宁的心，微微一动。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之间，不再仅仅是“冲喜”的童养媳和病弱的小丈夫，也不再是简单的医者与病人。
他们成了，并肩作战的战友。
“这只是第一场胜仗。”温宁看着他，认真地说道，“你体内的毒，很复杂。它不像……”
她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因为，就在刚才诊脉的最后一刻，她在那平稳的脉象之下，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诡异的、一闪而逝的脉动。
那脉动，阴寒、沉滞，带着一种人工雕琢的痕迹，绝非先天之症所能形成。
它像一条潜伏在深海之下的毒蛇，在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正邪大战中，巧妙地隐藏了起来，避开了锋芒。
温宁的脑海中，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闪过。
这不是天灾，这是人祸！
这不是弱症，这是……中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