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苏家接回真千金那天,苏砚归的指甲缝里还嵌着墨渣。

沈父嫌她手糙,苏明漪笑她不懂规矩,唯有那卷被指为“赃物”的《寒江独钓图》,在她指尖泛起熟悉的涩——那是生母画轴独有的楮树香。

藏在柴房的半方残墨,裂口里锁着松烟的清苦。她磨墨时总想起书画铺掌柜的话:“好墨经得住熬,就像人。”

谁也没料到,这双手日后会让御笔都沾染上市井墨香,让偷来的身份、盗去的技法,在真正的笔锋下显露出原形。

1、

指腹触到那卷《寒江独钓图》时,像摸到冬夜冻裂的窗纸。糙,且脆。

这不是母亲的贡宣。真正的贡宣该带着楮树的软,像浸过月光的云絮,哪怕在北方存了十余年,纤维里也锁着三分水汽,捏在手里能觉出那点不肯服帖的韧。我把画轴翻过来,边角沾着梅香墨的粉痕,遇手汗晕开个浅红的圈——苏明漪日日捧在手里的那方,墨里掺了胭脂屑,总像害臊的姑娘红着脸。

“偷东西的贱婢!”

她的尖叫劈下来,像砚台砸在青砖上。藕荷色罗裙扫过我手背,那凉比深秋的井水还蚀骨。“爹爹要送太傅老夫人的贺礼,你也配碰?”

我攥紧画轴,指腹碾过那些浅红的墨痕。这是东市“墨香居”学徒的仿品,上个月我还在那铺子帮工,认得掌柜的规矩——学徒试笔必须用这梅香墨,说是练手也练心,其实是胭脂屑便宜。

“我没偷。”声音从喉咙里滚出来,带着书画铺泡久了的松烟气。三天前被苏家的人从铺子里拽走时,怀里还揣着没写完的《兰亭序》,那股清苦至今缠在衣襟上,洗不净,像生了根。

苏父从雕花屏风后转出来,手里的羊脂玉佩被捏得咯吱响。他瞥向我袖口的墨渍,眉峰拧成个死结,“刚从市井捞回来就不安分,当我苏家是收破烂的?”

我垂下眼。三天前他们说我是真千金,此刻看我的眼神,比看门口讨饭的还嫌恶。就因我指甲缝里嵌着墨渣,指腹带着握笔磨出的茧?那些茧在书画铺长了十几年,分布在食指第二关节和虎口,像母亲刻在我身上的私章。

“爹,妹妹许是不懂规矩。”苏明漪挽住他胳膊,鬓边珍珠步摇晃得人眼晕。新做的银护甲在阳光下闪,像在炫耀什么,“她在书画铺长大,哪见过这般金贵物事?要不就……”

“不行!”苏父打断她,目光像刻刀刮过我的脸,“拖去柴房,没我的话,不许出来!”

小厮架起我胳膊时,画轴从怀里滑出来。我看见苏明漪弯腰去捡,指尖在画角的墨痕处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慌——那寒江的波纹用的是侧锋扫笔,母亲的真迹从不这样,她的笔永远中锋行,一笔到底,像冰面下的流水,藏着不肯断的劲。

柴房的霉味呛得喉咙发紧。我靠住土墙,从怀里摸出油纸包。半方残墨露出来,是书画铺掌柜塞给我的,母亲的遗物。墨块上“松雪”二字在昏暗中泛着暗青,哪怕裂了道缝,磨出的墨汁也带着松烟的苦,绝不像梅香墨那样发腻的甜。

指尖抚过墨上的裂纹,忽然笑了。苏明漪大约不知道,好墨的晕染都藏着记号,就像我指腹的茧,模仿不来。

2、

被拖出柴房时,墨锭的腥气往鼻孔里钻,混着丫鬟们身上的香粉,像发了酵的浆糊,腻得舌尖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