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漪坐在石榴树下,狼毫笔在宣纸上顿着。阳光穿过叶隙,在她身上描出细碎的光斑,倒比她案上的《百鸟朝凤图》鲜活。那画的墨色僵得像没化的冰,凤凰尾羽歪得像被风吹乱的翎毛。
“妹妹醒了?”她抬头,笑在脸上凝着,甜得发僵。狼毫在“凤凰”尾羽上顿了顿,“帮我瞧瞧,这‘凤羽’用什么墨色称?”
我走过去,捏起她手边的松烟墨。指腹碾过,墨渣簌簌掉,混着沙砾似的硬粒。“这墨含砂。”
她脸色僵了僵,手指绞着帕子,“怎么会?西域来的上等货,十两银子才得这一小块。”
“上等墨不含砂。”我把墨块凑到眼前,断口泛着白,像被虫蛀过的棉絮,“真正的油烟墨,磨出来的汁该是亮的,能照见人影。”
她的声音尖起来,“我看妹妹是在市井待久了,不懂这些门道!这是新出的制墨法,看着糙,实则——”指尖在帕子上抠出个小洞,“……总之是好东西。”
我没接话。去年书画铺收过类似的“西域墨”,写出来的字不到半年就发灰,举子当场砸了砚台,墨里的砂粒把砚面划得全是痕,像道永远填不平的疤。
“站住!”她带倒了砚台,墨汁泼在宣纸上,像朵炸开的黑花,“太傅府的定亲宴近了,你给老夫人抄部《金刚经》吧。也让她瞧瞧,我苏家的女儿,不只会做粗活。”
丫鬟递来的墨锭触手就知是劣货,掺了烟灰,写在纸上发涩,连“悬针竖”都拉不直,像被风吹歪的麦秆。苏明漪眼里的得意漫出来,像偷食得逞的猫。
我应了。回小院的路上,梧桐叶落了满地,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像谁随手画的败笔。
夜里,油灯在案头跳。我从油纸包取出生母的“松雪”残墨,刮下细屑混进劣墨里。墨屑极细,不细看发现不了。我要抄一部特别的《金刚经》,让他们知道,好笔法能让劣墨生出风骨——就像那些年在书画铺,我用学徒的残墨,照样写出掌柜称赞的字。
3、
把抄好的《金刚经》呈给苏父时,苏明漪的眼睛亮得像要喷出火。
经卷上的小楷,近看是浓黑的墨迹,远了瞧,有层暗青在笔画间流,像月光浸过的冰面。撇捺收笔带着“松雪墨”特有的飞白,每个字都透着股站得笔直的气。
“这……怎写出来的?”苏父指腹在笔画处顿了顿,他不懂书法,却也看得出这字比苏明漪的多了种劲,像路边的野草,根扎得深。
“掺了点松烟墨。”我的声音轻得像墨线,“刮成细屑混在里面,不惹眼,却能看出笔力。”
苏明漪的笑突然炸开,“妹妹真是好本事,只是这墨……看着眼熟,好像是我上月丢的那方‘云头艳’?”
我指尖一颤。“云头艳”是西域贡墨,她宝贝得锁在樟木箱里,钥匙串在腕上,怎会丢?她眼里的算计像没藏好的线头,支棱着刺人。
“明漪说什么呢?”苏父把经卷往怀里拢,瞪她一眼,“砚归刚回来,哪来的贡墨?这字看着寻常,哪有你写的娟秀?”
她低下头,声音委屈得发颤,指尖却在帕子上抠,把朵兰花抠得脱了线,“许是我记错了……爹爹别气,妹妹有这份心,女儿替您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