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王全福无儿无女,死后草草下葬。

第二天村民发现坟上出现个大洞,吓得纷纷议论。

老人托梦说,是他养的大黑狗夜里扒开的。

村长带人堵住大黑,狗眼中竟流出泪水。

棍棒落下时,棺材里突然传出抓挠声。

浑身血泥的老人半爬出棺材,嘶哑地说:“冷啊……”

枣木棍带着风声砸向他的头顶。

几天后重新下葬,人们发现大黑尸体蜷在空墓穴里。

狗嘴中,死死咬着半截青白色的手指。

七月流火,日头像烧红的烙铁,死死摁在柳树屯干裂的脊背上。空气粘稠得化不开,吸进肺里都带着土腥味儿和一股若有若无的、朽木败草的气味。王全福的薄皮棺材,就在这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晌午,被几个本家远房侄儿抬上了村后的乱石岗。那棺材板薄得很,随着抬杠汉子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踉跄,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

送葬的队伍稀稀拉拉,没几个人。几个老邻居象征性地跟了几步,脸上挂着敷衍的同情,很快就驻足不前了。他们站在坡下稀疏的树影里,目光越过抬棺人的背影,投向远处自家地里蔫头耷脑的庄稼,心思早已飞走。只有纸钱,惨白的一把,被抬棺的侄子心不在焉地撒出去,被裹着热浪的风一卷,打着旋儿,飘飘忽忽,最终软塌塌地落进路旁浑浊的水洼里,无声无息地洇湿、沉底。那点可怜的白色,瞬间就被泥浆吞噬殆尽。

“唉,全福叔这一辈子……”坡下有人低声叹了一句,声音很快就被更响亮的议论谁家玉米该浇水的交谈盖了过去。

队伍后面,缀着一条孤零零的黑影。那是王全福生前养的老狗,大黑。它瘦得只剩下一把嶙峋的骨头架子,一身曾经油光水滑的黑毛如今干涩得像秋后枯败的蒿草,沾满了草屑和尘土。它低垂着头,四条腿像是灌了沉重的铅,一步一步,紧紧跟着那口摇摇晃晃的薄棺,浑浊的眼珠死死黏在棺木尾部,喉咙深处滚动着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像破旧风箱在苟延残喘。偶尔,它会抬起头,茫然地望望坡下那些模糊的人影,又迅速低下,发出一声更沉闷、更深的呜咽。

“这畜生……倒比人强点。”坡下有人瞥见了,低声嘟囔。

“强啥?老光棍一个,死了就死了,还拖着条老狗,晦气!”另一个声音刻薄地顶了回去。

乱石岗到了。说是坟地,其实不过是山崖下甩出来的一片荒坡,挤挤挨挨地堆着些高高低低的土馒头。王全福的坑,紧挨着乱石嶙峋的山崖根儿,挖得浅,土色还新鲜得刺眼。坑底积着一层浑浊的泥水,在毒辣的日头下反射着油腻的光。抬棺的汉子们不耐烦地吆喝着号子,棺材被粗鲁地卸下肩,“噗通”一声闷响,斜斜地滑进泥水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泥点子沾到了坑壁上。

“行了行了,赶紧埋!这鬼天气!”村长王德贵站在坑边,皱着眉,挥着蒲扇大的手催促。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后背上浸透了一大片深色的汗渍。几个后生抄起铁锹,动作麻利却毫无敬意。潮湿的黄土夹杂着碎石子,噼里啪啦地砸在薄薄的棺材盖上,那声音空洞得让人心头发紧。泥土很快覆盖上去,掩盖了那点廉价的木色,隆起一个低矮、潦草的新坟包。新翻的泥土在烈日下迅速蒸腾起浓烈的土腥气,混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潮湿的腐败味道,直冲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