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念经,没人烧纸,更没人哭。王德贵象征性地说了几句“入土为安,全福老弟一路走好”的场面话,声音干巴巴的,不带一丝热气。人群立刻像得了赦令,纷纷转身,沿着来路匆匆往回走,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被这新坟的晦气沾染。
只有大黑没动。它静静地趴在刚刚堆起的、还散发着湿气的土包前,下巴搁在前爪上,喉咙里那低沉的呜咽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死寂的沉默。它那身黑毛,在惨白的日光下,像一块吸饱了绝望的破布。
“啧,这畜生……”有人回头看了一眼,摇摇头,脚步更快了。
日头终于沉到了西山的豁口后面,留下漫天火烧云,红得发紫,像凝固的血块。柳树屯家家户户冒起了灰白的炊烟,空气里飘荡着柴火和饭菜的混合气味。然而,一种异样的声音,却撕破了这惯常的暮色宁静。
“呜——嗷——”
那声音凄厉、悠长,像是从地底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又像是被扼住喉咙时绝望的嘶嚎。它起自村后乱石岗的方向,乘着渐起的晚风,打着旋儿,忽高忽低,时断时续,顽强地钻进每一户洞开的门窗,钻进每一个村民的耳朵里。
“他娘的,什么动静?”村东头李老栓端着碗苞米碴子粥,走到院门口,侧耳听着,眉头拧成了疙瘩。
隔壁王婶子正纳鞋底,针线活也停了,脸微微发白:“听着……像是狗嚎?瘆得慌,跟哭丧似的。”
“还能是哪条狗?准是王全福家那老黑货!”李老栓啐了一口,“老光棍死了,它倒嚎上丧了!嚎个屁!”
议论在闷热的空气里发酵。有人说是大黑舍不得老主人,在坟头哭呢;有人则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说起老一辈传下来的话,畜生通灵,尤其黑狗,眼能通阴,它这么嚎,怕不是看见坟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爬出来了?这猜测像一滴冰水掉进滚油锅,瞬间炸开了压抑的恐慌。
夜,黑沉沉的,没有月亮,只有几粒星子有气无力地钉在墨蓝的天幕上。那凄厉的嚎叫声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更加执着,更加穿透,一声声,如同钝刀子,反复切割着柳树屯紧绷的神经。许多人家早早熄了灯,却又在黑暗中睁大了眼,听着那忽远忽近、仿佛就在窗根下的嚎叫,后背一阵阵发凉,冷汗浸透了粗布褂子。孩子们被死死搂在大人怀里,大气不敢出。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无形的、粘稠的恐惧之中。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层灰白的雾气还贴着地皮游荡。铁蛋,村里有名的二流子,昨晚在邻村打牌输了个精光,天快亮才抄近路,深一脚浅一脚地翻过乱石岗回村。他揉着发胀的眼泡,骂骂咧咧地走着,经过王全福那座低矮的新坟时,无意中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他像被烧红的铁钎子猛地捅了一下屁股,整个人“嗷”一嗓子蹦起老高,连滚带爬就往坡下冲,破锣嗓子带着哭腔,声嘶力竭地炸响在清晨死寂的村落上空:
“来人啊!鬼啊!坟……坟炸啦!全福叔的坟炸啦!!!”
“炸坟”的消息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瞬间击碎了柳树屯清晨的宁静。恐惧像瘟疫,沿着土路,钻进每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人们再也顾不得田里的活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脸上带着惊恐未定的神色,互相推搡着、簇拥着,潮水般涌向村后的乱石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