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的太阳像块烧红的烙铁,把东海市的柏油路烤得滋滋冒油。我拖着行李箱站在职业技术学校的铁门前,后背的汗浸透了洗得发白的T恤,顺着脊椎沟往下淌,在牛仔裤腰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周阳,发什么呆?"父亲的手掌落在我肩上,带着老茧的粗糙触感透过布料传来,"分数不够就认了,好歹有个学上。"他声音里的失望像根细针,扎得我喉头发紧——三百六十七分,离普高线差了三十三分,这道坎足够把我的人生劈成两半。
校门上方的鎏金大字在阳光下亮得刺眼,"东海市职业技术学校"九个字像九道嘲讽的目光。我盯着"职业"两个字,忽然想起中考成绩出来那天,母亲把自己关在厨房哭,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声音震得碗柜嗡嗡响。
父亲已经大步往里走,蓝布褂子后背汗湿的地方随着步伐晃成一片深色。我攥紧行李箱拉杆,金属被晒得烫手心,印出几道红痕。这箱子是表哥用过的旧款,轮子早生了锈,拖着走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像在替我哭丧。
进校园的林荫道长得没有尽头,两侧的法国梧桐枝繁叶茂,阳光透过叶隙筛下来,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风一吹,那些光斑就跟着动,像无数只苍白的手在地上爬。我想起奶奶说过的话:"八字弱的人别踩晃动的影子,那是脏东西在勾你。"七岁那年在老家,我就是踩着井边晃动的树影,看见穿红裙的女人站在井台边梳头的。
招生处的王老师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鬓角别着支珍珠发卡。她把铜钥匙推过来时,发卡随着动作晃了晃:"3号楼207,四人寝。"钥匙串上挂着块胶布,蓝色圆珠笔写的"3-207"已经褪了色,"这楼有些年头了,以前是女子师范的宿舍,住着踏实。"
我捏起钥匙,齿痕磨得发亮,边缘能看出反复摩擦的圆润。王老师忽然压低声音,珍珠发卡蹭着脸颊:"晚上十一点熄灯,别在走廊逗留。"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点说不清的东西,"尤其别去三楼西头的厕所,管道老堵。"
(二)
宿舍楼是栋灰扑扑的五层建筑,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里面的红砖,像结痂的伤口。枯萎的爬山虎缠着防盗窗,藤蔓粗得像手指,在墙上勒出深深的印子。我往上数,三楼的窗口大多拉着窗帘,只有207的窗户敞着,风灌进去,吹得白色窗帘猎猎作响,像面招魂幡。
推开207的门,一股霉味混着消毒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直咳嗽。三个床位都铺好了被褥,只剩靠窗的下铺空着。窗玻璃从左上角裂到右下角,蛛网似的裂纹里卡着片干枯的梧桐叶。
"新室友?"穿花衬衫的男生从上铺翻下来,动作利落地像只猴子。他留着板寸,头皮泛青,眼睛小得眯成条缝,笑起来时缝里闪着光,"我徐浩,本地人。"他的手劲大得吓人,攥得我指节发白。
上铺传来翻书声,戴黑框眼镜的男生探出头,镜片反着光:"李明,计算机班的。"他手指细长,捏着本《C语言入门》,书页边缘卷得像波浪。
靠门的床位坐着个壮汉,正举着哑铃锻炼,肌肉在背心下突突跳:"王磊,体育生。"他说话时喉结动得厉害,像有东西要从嗓子里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