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NJ市,像个扣在蒸笼里的馒头,连鼓楼区灵谷寺路这些百年梧桐的浓荫底下,都喘不过气来。汗水像蚯蚓,在林远脖梗上爬,黏糊糊地钻进洗得发硬泛黄的衬衫领口。他弯着腰,吭哧吭哧地把最后一个印着“华美摄影”的纸箱从三轮板车上拖下来,拽过“金陵红影照相馆”那裂了纹的门槛。咚一声闷响,纸箱砸在蒙着厚灰的水泥地上,溅起一片灰蓬蓬的微粒,在门口漏进来的那道惨白日光里乱舞。
嗡——
手机在裤兜里疯了一样抖。林远手背蹭着水泥地上的灰,哆嗦着掏出来,指头汗得打滑。屏幕亮起,那条催命符一样的短信扎眼:
“金陵仁济医院血透中心:患者林建国(ID:NJRH0987)欠费8570.32元,请家属48小时内补缴,否则系统锁定,暂停治疗。”
林远死死盯着那串数字,牙根咬得咯吱响。眼前又晃过父亲那张被病痛抽干了血色的脸,蜡黄,干瘪,搁在病房雪白的枕头上,像个被遗忘的旧物件。
“哟喂!后生仔,眼神够辣嘛!是嫌命长骨头硬呢,还是嫌那破铜烂铁租得贵了?”
一个尖利漏风的声音带着戏谑斜插过来,像砂纸刮铁皮。
林远猛抬头。斜对面修表摊子后头,歪坐着的王瘸子正咧着那口豁牙黄板牙,浑浊的眼珠子里闪着股看热闹的精光。他枯树枝似的指头冲着照相馆黑黢黢的门脸点了点,手背上密匝匝的老年斑跟阴天的癞蛤蟆皮似的。
“这‘阎王殿’你也敢来送人头?我老头子搁这儿修了二十年表,啥稀奇没瞅过?前头张老板,多伶俐一后生!进来没俩月,上个月脑科急救车呜哇呜哇拉走的!疯得亲爹都不认,逮谁嚎谁,非说洗全家福时亲眼瞧见自个儿脑袋血呼啦挂玄武门城楼上晃悠呢!”
王瘸子唾沫星子飞溅:“再前头那个老李,干了仨月不到!指着装药水那空塑料桶扯嗓子嚎,愣说有穿花旗袍的女鬼在桶底唱《支那之夜》,他妈调子都带东洋味儿!邪乎!”他抻长脖子,声音压低,皱纹挤作一团:“年轻人,听老叔一句,押金当买个教训,趁阎王爷还没打盹儿,赶紧溜!”
林远喉咙里堵着把生锈锯末子,一个字也吐不出。他把手机摁回裤兜,冰冷玻璃屏贴着滚烫的皮肉。晦气?他闻着自己一身馊汗味都觉得像穷的号子。晦气总比眼睁睁看着亲爹等死强。他没搭理王瘸子,一拧身又钻回照相馆那浑浊闷热的空气里。视线落到右手手背上——早上摆弄机器冲样片蹭上块黑黢污,墨汁混着机油似的,怎么也搓不掉。皮都快搓烂了,刺鼻的消毒水混铁锈味儿反倒直往鼻子里钻。胃里一阵翻滚。
墙角地砖上,一大片黏糊糊、边缘发黄的深褐色水渍正慢悠悠洇开。这破墙像个漏勺。他蹲下伸手去抹,指头碰到那水渍边沿,一股子奇怪的温热黏腻感蛇一样窜上背脊!几乎同时,暗房深处那盏接在长线上、挂了蛛网的老旧红灯,“滋啦”一下爆出串刺眼火花,紧跟着就跟抽了风一样明灭狂闪!血红的光在布满霉斑和墙皮剥落的污墙上疯狂跳动,像条被扼住脖子的血蛇在垂死挣扎!
嗡——嗡——嗡——
一阵沉闷卡涩的怪响,像老牛得了痨病在咳,顺着他脚底板爬上来!那动静是从最里间那台破旧得掉漆的富士牌自动冲印机里钻出来的!滚筒在机器腔子里毫无道理地空转起来,左摇右晃,撞得哐哐闷响!在这憋屈的小黑屋里,声音被放大得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