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蝉鸣与墨痕
六月的风,裹挟着晒场上麦秸秆蒸腾出的燥热和泥土的腥气,蛮横地扑进教室,撞在汗津津的皮肤上,黏腻得让人心烦。我趴在课桌上,笔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反复描摹着几个字——“北京化工大学 材料科学与工程”。墨迹在“材料”二字上洇开一个越来越大的黑团,像一团凝固的血,更像……上一世,被我妈那双沾着灶灰和泥土的胶鞋,狠狠碾进堂屋泥地里、踩得稀烂的那张录取通知书的残骸。
那残骸的触感,冰凉、脆弱,带着纸张纤维被粗暴撕裂的毛边,仿佛还粘在我的指尖。即使重生回来已经三个月,高考近在眼前,那场夏日终局的每一个细节——闷热、绝望、刺耳的咒骂、纸片碎裂的脆响——依然如同附骨之疽,在每一个松懈的瞬间啃噬我的神经。
“林晚秋,发什么愣呢?”同桌赵小梅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我一下,压低声音,“最后一次模考成绩贴出来了,你又是年级第一!牛啊!”她的语气带着由衷的羡慕。
我猛地抬起头,视线有些模糊地投向教室前方的公告栏。鲜红的墨水写就的名字——“林晚秋”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睛发酸。上一世,也是这样。我攥着足以轻松越过一本线的成绩单,怀揣着逃离这个窒息家庭的隐秘渴望,小心翼翼地向母亲周雅琴提出想报考千里之外的北京化工大学。迎接我的,不是欣喜,而是狂风暴雨。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一把夺过我好不容易收集来的北化招生简章,当着我的面,双手翻飞,几下就将厚厚的册子撕成了漫天飘散的“雪花”。碎片纷纷扬扬落下,如同我瞬间破碎的梦想。
“读什么书?啊?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水喝?”她尖利的声音刺破夏夜的闷热,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早晚是别人家的人!白费那钱!还不如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多换点彩礼,给你弟攒着!他才是我们老林家的根!”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对女儿未来的考量,只有对儿子林强那虚无缥缈的“未来”近乎病态的执着。
通知书寄到那天,我正顶着毒日头在玉米地里薅草。汗水糊住眼睛,脊背火辣辣地疼。远远看见我妈骑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风风火火从镇上回来,心里咯噔一下。等我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满身泥污跑回家时,堂屋中央的景象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直直捅进心脏——她高高举着那张已被撕成两半的、印着陌生校徽的通知书,脸色铁青,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翅膀硬了是吧?啊?林晚秋!敢瞒着你老娘报北京?你想上天啊!” 牛皮纸信封早已在她脚下变成皱巴巴的一团废纸。我尖叫着扑过去想抢那两片残纸,她却像挥舞战利品般将它们狠狠掼在地上,抬起穿着厚底胶鞋的脚,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快意,狠狠地、来回地碾踏:“我让你读!我让你读北京!我看你还怎么飞!”
夕阳像泼洒的血,将院子里那棵老梧桐的影子拉得狰狞扭曲。我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双手颤抖着,一片一片去捡那些沾满鞋印、泥土和草屑的碎纸片。粗糙的纸边割破了指尖,渗出血珠,混着泥土变成肮脏的褐色。那碎纸的冰凉触感,如同毒蛇,缠绕着我的记忆。后来,我终究没能去成北京。她被锁在家里,像等待出售的牲口。秋天,邻村那个浑身油腻、眼神浑浊的张屠夫家送来了沉甸甸的彩礼,母亲喜笑颜开地数着钱,然后,面无表情地将穿着廉价红嫁衣的我塞进了那辆贴着褪色“囍”字的破旧面包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