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终于抬起眼,看向我,又看向那张写着“卖身契”般的契约,再看看我手里寒光闪闪的菜刀,最后目光落回自己身上那身灰扑扑的僧袍。那张俊美得不似凡尘的脸上,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荒诞的、无法理解的空白。仿佛他二十年清修建立起来的世界,在我这几个铜板和这张破纸面前,轰然倒塌,碎得连渣都不剩。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就把还俗的“相公”从柴火堆旁揪了起来。
他换上了柱子那套靛蓝粗布旧衣。袖子短了一大截,露出一截白皙精瘦的手腕;裤腿也吊着,脚踝光溜溜地露在外面;衣服紧绷绷地裹着他清瘦却隐约看得出力量感的肩背,显得格外局促。那颗光溜溜的脑袋,在熹微的晨光里,像个刚剥了壳的水煮蛋,白得晃眼。
“愣着干嘛!推车!”我把沉重的馄饨摊木车把手塞进他手里,自己背起装碗筷家什的大竹筐。
推着吱呀作响的木车,穿过窄巷,走上清晨渐渐苏醒的街道。了尘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孩,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他低着头,努力想把自己缩进那身不合体的衣服里,避开四面八方射来的、如同实质的目光。
“哟!三娘!真把和尚相公领回来啦?”卖豆腐的王大娘第一个扯着嗓子喊起来,那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在了尘身上扫来扫去,啧啧有声,“哎哟喂,这小模样…真真是俊俏!可惜了,可惜了,是个光头!”
“就是就是,”旁边修鞋的李老爹叼着旱烟袋,眯缝着眼,“和尚还俗娶寡妇?新鲜!真新鲜!三娘,你这‘聘礼’下得值啊!”
“值个屁!”我立刻叉腰,像只护崽的母鸡,横眉立目地怼回去,“王大娘,你家豆腐馊了是吧?嘴这么臭!李老爹,鞋底纳歪了闲得慌?看什么看!没见过俊相公啊?光头怎么了?光头凉快!省灯油!碍着你们什么事了?再嚼舌根,小心老娘掀了你们摊子!”
我骂得唾沫横飞,气势汹汹。了尘在我身后,头垂得更低了,露出的耳根红得快要滴血,握着车把的手攥得死紧,指关节都泛了白。他大概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种被当街围观议论的阵仗。
好不容易把摊车推到老地方支好。锅里的骨头汤滚开,白气腾腾。了尘站在我旁边,像个多余又突兀的摆设。我塞给他一块抹布:“杵着当门神呢?擦桌子!”
他接过抹布,动作僵硬得像庙里的泥塑罗汉。擦桌子时,腰板挺得笔直,仿佛那不是油腻腻的小饭桌,而是佛前的供案,一下一下,擦得极其认真,连桌腿缝隙都不放过。那副清冷禁欲又笨拙认真的样子,看得旁边几个吃馄饨的大婶直乐。
麻烦很快就来了。两个流里流气的混混晃荡过来,一屁股坐下,其中一个三角眼斜睨着我,敲着桌子:“老板娘,两碗馄饨!多加辣子!”
馄饨煮好端上,他们稀里哗啦吃完,抹抹嘴就想走。
“哎!钱呢?”我拦住他们。
三角眼嬉皮笑脸,伸手就想来摸我的脸:“钱?三娘你这么俊,给哥哥亲一个,抵馄饨钱怎么样?”
我火气“噌”就上来了,抄起长柄汤勺就要泼他一脸热汤。还没等我动作,旁边一直沉默的了尘却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