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雪山的寒气不是冷,是无数根淬了冰的钢针,悄无声息地往骨头缝里钻。山谷中队的几排灰扑扑的营房,像被冻僵的巨兽遗骸,沉默地匍匐在西南边陲终年不散的浓重雾霭里。

柯定一就蜷在这片湿冷之地的角落,身上胡乱裹着那条薄得透光、硬得硌人的破羊毛毯,鼾声沉重得如同在费力地拉动一架朽烂多年的破风箱。他怀里那个鼓鼓囊囊的军装口袋突然窸窣一动,一个毛茸茸、脏兮兮的小脑袋警惕地探了出来——“没良心的”小狗乌溜溜的眼珠飞快地扫视了一圈雾气弥漫的院子,鼻翼急促地翕动几下,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只留下一小撮不安分的绒毛在寒风中颤动。

刘勇猛地从那个硕大的、充当澡盆的杀猪盆里站起身,冰凉浑浊的水哗啦啦顺着古铜色的腱子肉往下淌。心口却像压了块刚从界碑上凿下来的冰冷石头,越洗,那石头仿佛吸饱了寒气,越是沉甸甸地往下坠。

他胡乱抓起搭在盆沿的毛巾,在结实的胸膛和臂膀上草草抹了几把,眼睛却死死钉在院子角落那团蠕动的东西上,两道浓黑的眉毛几乎拧成了一个死结:“他娘的!柯定一这混球是属猪拱地的还是属狗看门的?给老子躺这儿现眼!谁他娘干的缺德事?”他炸雷般的声音劈开湿冷的雾气,在空寂的院子里嗡嗡回响。

司务长吴尊揣着手,像个幽灵般倚在厨房油腻腻的门框上,嘴角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那笑容像是画上去的,半点温度也无:“嘿嘿,队长,这可真赖不着弟兄们。您是没闻见,这小子一身味儿,能把头大象活活熏个跟头!新来的,连个铺盖卷儿都没有,穷得叮当响。让他屋里打地铺吧,嘿,他还嫌地上返潮积水,怕给咱添麻烦,又怕自己身上的‘仙气’薰着各位爷。这不,自己个儿跑院子里挺尸去了,咱能有啥辙?谁知道这位英雄是猪是狗的本性呢?”

他拖长了调子,“英雄”两个字咬得又轻又飘,带着股说不出的腻味。

“地铺?”刘勇额角青筋猛地一跳,手里的湿毛巾被他狠狠摔进澡盆,浑浊的水花“哗啦”一声溅起老高,有几滴冰冷地砸在吴尊脸上,“你他妈咋不干脆让他直接睡溪水里去!更凉快!”

“是!遵照执行!”吴尊脚跟“啪”地一碰,声音洪亮得能震落屋檐的冰凌,可那低垂的眼皮底下,一丝针尖般尖锐的轻蔑飞快地滑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吴尊,这山谷中队除了刘勇就数他大的老牌志愿兵,牢牢把持着中队后勤的命脉,向来是刘勇最得力的“影子”。可不知怎的,他对这个新来的、顶着“英雄”名头的柯定一,打心眼里腻味,像吞了只活苍蝇——一个新兵蛋子也能成英雄?吹吧!八成又是宣传机器鼓捣出来糊弄人的彩色泡泡!他打心眼里一百个不信,一千个不屑。

“遵你娘的屁!油嘴滑舌!”刘勇骂骂咧咧地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立刻!马上!给老子弄张床来!没床?操场上劈两块木板会不会?被子呢?库房里翻!给老子找床厚实的被子出来!人都快冻成冰坨子了!这叫关心!懂不懂?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