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寒夜孤影

------我的姥姥,人前是大家称呼的小姐,人后是苦命的丫鬟。姥姥的妈妈是继室,父亲是当地地主。太姥姥被婆家不喜,连带着生的孩子也不被待见。在生了姥姥和姥姥的弟弟之后不几年就过世了。父亲重新娶妻,姥姥的日子更加悲苦。

夜风是蘸了冰水的鞭子,抽在脸上,又顺着领口钻进单薄的破袄里,剐蹭着每一寸皮肤。**姥姥**缩在院墙根下巨大的阴影里,指甲抠进冰冷粗糙的墙缝,努力把自己藏得更深些,仿佛这样就能避开继母那刀子似的嗓音。她尖利的叫骂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像一群驱不散的毒蜂:

“懒骨头!扫不干净,冻死也别想上炕!”

**姥姥**胃里像有只铁爪在不停拧绞,每一次收缩都牵扯得眼前阵阵发黑。白日里那些残羹冷炙,连灶房下人的份例都不如,几口就没了踪影,此刻早已在漫长的饥饿中化为乌有。**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舌尖尝到一丝微咸的铁锈味。

偌大的后院,此刻像一片被遗忘的、凝固的墨海。惨白的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缕,勉强照亮脚下坑洼不平的青砖地。**姥姥**攥紧了那把比她矮不了多少的破竹扫帚,粗糙的竹枝磨得掌心火辣辣地疼。每挥动一下,都像是耗尽了全身残存的气力,带起一片细小的灰尘,在惨淡月光下打着旋儿,很快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风卷起枯叶,刮过地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鬼魂在低语。

扫帚的枝杈刮过冰冷坚硬的地面,声音单调而刺耳,一下,又一下。这声音仿佛不是从外面传来,而是从**姥姥**身体里某个空洞的地方发出的回响。视线开始模糊,视野的边缘晕染开一片片的黑翳,身体沉得像是要陷进地里去。胃里的绞痛变成了持续不断的、令人窒息的痉挛。

就在这时,那声音变了。

不是风卷落叶的窸窣,也不是扫帚刮地的单调。是从院墙根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底下传来的——一种极其细微、带着某种粘腻质感的“窸窣”声,断断续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小心地抓挠着、摸索着。

**姥姥**猛地停住了动作,浑身的寒毛瞬间倒竖起来。心脏在干瘪的胸膛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骨头蹦出来。恐惧像冰冷的毒蛇,倏地缠紧了喉咙。**她**死死盯着那团浓得化不开的树影,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捏着扫帚柄的手指关节绷得惨白。是……是野狗?还是……鬼?继母那些关于后半夜游荡的饿死鬼的恐怖故事,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

**她**一点点地、无声地向后退,脚跟蹭着粗糙的地面,只想离那团不祥的黑暗远一点,再远一点。

树影里那团模糊的东西,却在这时动了一下。

月光仿佛也听到了**她**的心跳,极其短暂地拨开了厚重云层的一角。惨淡的光线,如同垂死者的叹息,恰好落在那团黑影上。

是一个人。

一个蜷缩在墙根、紧贴着老槐树粗壮树根的人影。头发像一团枯败纠结的乱草,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的“衣服”已不能称之为衣服,只是几缕辨不出颜色、沾满污泥的破布条,勉强挂在嶙峋的骨架上。露出的脖颈和手臂,黑黢黢的,覆盖着厚厚的泥垢,几乎与身下的黑暗融为一体。他像一块被遗弃的、腐败的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