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甬城的雨,总在午夜后下得格外认真。细密冰冷的雨丝纠缠着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晕开一片片模糊而晃动的光斑。老城墙根下,白日喧嚣早已散尽,只余下空旷街道上雨水敲打屋檐、溅落水洼的单调声响,滴答,滴答,像极了古老时钟执拗地踱向时间的深处。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冲刷青石后特有的、微带土腥的冷冽气息,间或卷过一阵裹挟着甬江咸腥水汽的穿堂风,刺得人脸颊生疼。

就在这城墙根一处不起眼的转角,一豆暖黄的光,固执地穿透雨帘,在湿漉漉的墙上投下“未央驿”三个古雅篆字的影子。门楣处悬着一只小小的铜铃,檐下雨水成串滴落,偶尔溅上铃身,发出零星的、清脆又寂寥的叮咚。

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温暖得近乎粘稠的气息立刻拥抱了周身。外面世界的冰冷潮湿瞬间被隔绝。店内光线是精心调制的暧昧暖橘,并非刺目,只堪堪照亮方寸桌面和客人的侧影,大片的角落则温柔地沉入幽暗的怀抱。空气里浮沉着一种奇异的混合香气:陈年木质家具散发的温厚、醇酒挥发出的微醺、若有若无的檀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仿佛来自遥远时光深处的陈旧纸张气味。背景里流淌着极低微的古琴声,琴弦震颤的余韵几乎被客人们低沉的絮语淹没。

“未央驿”,我有时靠在吧台后擦拭一只冰过的酒杯,指尖感受着玻璃沁人的凉意,目光扫过这方小小的天地,心里便会咀嚼起这个名字。那个多年前醉醺醺、眼神却亮得惊人的朋友,在某个同样湿冷的雨夜,拍着我的肩膀说:“未央,妙啊!未尽,未到尽头,正配你这开到黎明的倔劲儿!夜未央,说的不就是这深更半夜?更妙的是,它还有个意思,中心、核心!你这儿,就该是故事扎堆儿、人心交汇的那个核儿!驿,歇脚的地儿,旅人来来往往,停一停,讲一段,再盼着下一回碰头……绝配!”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滑落,凉意渗入指尖。这名字,连同他当时醺然却灼灼的目光,就这样刻了下来,成了这方天地的魂。

“老板,老样子,‘求不得’。”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在吧台前响起,不高,却像一枚冰片落进温酒里,瞬间划破了背景的低语和琴音。

抬眼,是那位熟悉的客人。素雅的月白旗袍,领口一枚温润的翡翠如意扣,乌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弧度优美的颈项。她面容素净,眼神沉静如古井,只在目光扫过酒单上“求不得”三个字时,那平静的井水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涟漪一晃而过。她身上总带着一种与这深夜酒馆格格不入的、拒人千里的整洁和疏离。

“好,稍等。”我点头,转身从身后冰桶里取出一支细长的白葡萄酒瓶,酒标上只以墨笔写着三个小字:求不得。冰凉的瓶身入手,指尖微微发麻。这酒,是店里最清冽也最孤绝的存在。

“您的‘不悔’。”我将一只小小的素白瓷杯轻轻推到她面前的吧台上。这是未央驿的规矩,无论新客旧识,落座必先奉上这一杯。清亮的酒液在暖光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微芒。

她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话,修长的手指拈起瓷杯。并未如多数人般迟疑或观察,她只是将杯沿贴上唇,手腕轻抬,那杯“不悔”便如一道微凉的溪流,安静地滑入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