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五岁这年的初七,又是个阴天。

铅灰色的云沉沉压着飞檐,连檐角那几尊仙人骑兽的琉璃鸱吻都透不出半点亮色。

府里没人记得这个日子,除了我。

栖梧院深处的小佛堂,光线昏暗。

檀香沉郁得化不开,丝丝缕缕缠在鼻端,像无形的手扼着喉咙。

我跪在蒲团上,对着那尊低眉垂目的观音,双手合十,指尖冰凉,掌心却黏腻腻地渗着汗。

外面一点人声也无,只有风穿过回廊,呜咽着,像是谁在很远的地方哭。

木鱼声笃、笃、笃,敲得人心头发空。

我闭着眼,眼睑下却清晰地映出五年前那个初七的景象——同样的香烛味,同样昏沉的午后,还有……柜门缝隙里透进来的那一道刺目的光。

光里,爹那张总是带着几分不耐的脸,此刻堆满了谄媚,对着祖父祖母:“……她不死,公主如何肯下嫁?难道要孩儿一辈子守着个商贾之女?这可是泼天的富贵啊!”

娘就站在那光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即将被狂风折断的翠竹。

她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却微弱得被祖母尖利的嗓音碾碎:“……休书?好……好一个休书!为了攀附天家,你们赵家……连脸面都不要了!”

那声音里的绝望和重量,至今仍能压碎我的骨头。

然后,那杯酒,被强行灌了下去,娘倒下去时,眼睛空洞地望着我藏身的柜子方向……祖父冰冷的声音钻进耳朵:“……收拾干净!莫让晦气冲撞了贵人的喜气!”

木鱼声猛地一停。

我睁开眼,眼底一片干涸。

指尖探入宽大的袖口深处,那里藏着一个硬硬的角。

我把它摸出来,是一张边缘微微卷起的纸,带着我身上微弱的体温。

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迹,像几条丑陋的蜈蚣——那是前些日子,趁府里办寿宴忙乱,我溜进前院账房,屏住呼吸躲在沉重的樟木大柜后面,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亲眼看着管事老周,把一笔笔来路不明的银子数目,小心翼翼地誊写在这本见不得光的私账上。

那墨迹,黑得如同凝固的血。

这是第十件了。娘死后这十年,每熬过一个初七,我便在心头刻下一刀,也往这袖中暗袋里,多藏一件足以剜下赵家一块血肉的罪证。

私账、与外官勾结的信函草稿、强占民田的契书副本……每一件,都沾着脏污的血腥气。

我轻轻将这张纸折好,重新塞回袖袋最深处。那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不是在藏匿一张催命符,而是在祭奠。

心口沉甸甸的,像是塞满了冰冷的石块,又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微弱地、执着地搏动,一下,又一下。

“阿沅?”一个清亮的声音忽然穿透了佛堂的寂静,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轻快,像一把金剪子,“咔嚓”一声剪断了沉沉的香雾和我的心绪。

我浑身一僵,几乎是瞬间,脸上便堆起一种近乎本能的温顺笑容,迅速抬手,用袖口在眼角飞快地按了一下,再转过头时,已是满眼孺慕的澄澈。

公主一身鹅黄宫装,明艳得如同撕裂阴云的一道阳光,站在佛堂门口。

她身后跟着的侍女提着食盒,脚步轻悄。

“公主娘亲。”我站起身,声音又软又糯,微微垂着头,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依赖的羞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