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高中时代最后一个夏天，空气总是粘稠的，带着栀子花凋零前最后的馥郁香气，混杂着粉笔灰和青春汗水特有的微酸。那天傍晚，夕阳熔金，把教学楼灰白的墙壁涂抹成温暖的橘红色。我和小南，像两只挣脱了牢笼的小鸟，偷偷溜上了平时严禁学生进入的顶楼天台。
风在这里变得自由而宽阔，带着城市边缘田野的气息，吹拂着我们被汗水微微濡湿的额发。校服宽大的袖口灌满了风，鼓胀起来，仿佛随时能带我们飞走。小南，这个永远比我更不安分的家伙，突然用力拽住我的衣袖，力道大得几乎让我一个趔趄。
“小云！快看！”她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像被风拉紧的琴弦，手指急切地指向远方天际线，“那片蓝！那是不是洱海？地理课本上印着的那个！”
我顺着她几乎要戳破暮色的指尖望去。越过城市参差林立的灰色楼宇，在视野所能触及的最辽远之处，一抹极其纯净、极其温柔的淡蓝色，如同晕染在画布边缘的水彩，静静地悬浮在地平线上。夕阳慷慨地泼洒着金光，那片水域便粼粼闪烁起来，像一块巨大的、被打翻的蓝宝石研钵，无数细碎的光点在其中跳跃、流淌。几朵蓬松的白云，慵懒地漂浮在蓝宝石之上，又将棉花糖般蓬松甜软的倒影投映在水面，随着无形的波纹轻轻摇曳。
“是啊，”我收回目光，心不在焉地应和着，视线仍黏在手中那本翻得卷了边的粉丝小说上，故事正进行到男女主角命运交错的紧要关头，“洱海嘛，书上说美得像仙境。说不定……以后咱们真能去那儿看星星呢。” 我的话语轻飘飘的，带着对未来漫不经心的憧憬，更像是一句随口的敷衍。
然而，小南的眼睛却倏地亮了起来，像两颗被泉水濯洗过的、最饱满的黑葡萄，闪烁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光。她二话不说，“哗啦”一声从我怀里抽出那本小说，随手丢在沾满灰尘的水泥地上，然后迅速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课表纸——那是昨天刚发下来的期末复习安排。她蹲下身，把纸铺在还算平整的地面上，全然不顾白色的校服裤边蹭上了灰黑的印记。
“约定！现在就约定！”她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她拔开随身携带的廉价水笔笔帽，又嫌颜色不够深，干脆从文具盒里翻出一小截几乎握不住的铅笔头，伸进墨水瓶里狠狠蘸了一下。就在那张印满密密麻麻课程的纸背面，她屏息凝神，手腕悬空，开始勾勒。铅笔头蘸着浓稠的墨汁，在粗糙的纸面上游走，笨拙却异常认真。一个不规则的、带着弧度的椭圆形慢慢成形，那是她想象中的洱海轮廓。接着，她用笔尖小心翼翼地点着，蘸一点墨，点一下，再蘸，再点……无数细小的墨点在水域轮廓里散开，如同洒落的星辰，又像跳跃的波光。夕阳的金辉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也落在她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尖。
画毕，她小心翼翼地吹干墨迹，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然后，她一把抓过我放在一旁的毕业纪念册，厚实的硬壳封面在夕阳下泛着微光。她翻到扉页，那片空白的、等待被寄语填满的地方，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将那张还带着墨香的“洱海星轨图”贴了上去。墨汁未干透，边缘有些晕染，像一圈深褐色的泪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