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喏,”她把纪念册塞回我手里,双手叉腰,下巴微微扬起,带着少女特有的、睥睨一切的笃定,“咱们约定好了!毕业以后,不管多久,不管多难,一定要一起去洱海看星星!要是……万一谁先去了,就等着对方追上来!谁都不准落下!” 晚风吹起她额前细碎的刘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那一刻,我们校服领口上还残留着下午洗澡时不小心蹭到的廉价沐浴露的奶香泡沫,连呼出的空气,都仿佛带着青春独有的、青涩又甜腻的奶香味。那份纯真和炽热,像一枚滚烫的印章,深深烙在了那个夏日的黄昏。

青春的誓言,如同风中的蒲公英,美好却易散。生活的轨道,在我们毕业的那一刻,猝不及防地猛烈震动,然后向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延伸开去,将那份天台上许下的约定,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喧嚣的尘埃里。

我,林小云,一头扎进了帝都那光怪陆离、节奏快得令人窒息的4A广告圈。这里没有洱海的波光,只有玻璃幕墙反射的冰冷阳光;没有夏夜的繁星,只有写字楼彻夜不灭的惨白灯光。日复一日,我踩着细高跟,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敲击出急促的鼓点,穿梭在由钢筋水泥和巨大落地窗构筑的森林里。我的战场是会议室里冰冷的投影屏幕,是客户挑剔审视的目光,是堆积如山的数据报表和永远在倒计时的提案截止日期。

我的妆容越来越精致无瑕,粉底液遮盖了熬夜的疲惫,口红提亮了失血的唇色。镜子里映出的脸孔,线条日渐清晰锐利,眼神却像蒙了一层灰翳,失去了焦距。那个在顶楼天台做着少女梦、为小说情节揪心的青涩女孩,早已被时光和压力打磨成一个在职场丛林里披荆斩棘、习惯性竖起尖刺的“林经理”。就连自拍时,修图软件也成了必需品,熟练地推平法令纹,削尖下颌线(double jaw),在社交网络上努力维持着一个无懈可击、光鲜亮丽的“女强人”幻想。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精致的壳子下,是透支的精力,是深夜独自吞咽的委屈,是内心深处那片被遗忘的、名为洱海的蓝,正一点点褪色成灰白。

而小南,苏小南,她的故事则被生活的巨浪裹挟着,冲向了另一个我完全陌生的滩涂。考研二战失利,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个曾经试图用梵高般浓烈笔触涂抹整个速写本、梦想着在画布上挥洒人生的艺术系少女,被她那信奉“实业兴家”的父亲,以一种近乎“强硬”的方式,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家族那个位于城乡结合部的汽配厂。

从此,她的日常被按下了单调的重复键。不再是画笔和颜料,而是沾满油污的进销存报表;不再是画室里的光影交错,而是仓库里弥漫的刺鼻机油和橡胶混合的味道;不再是艺术评论的唇枪舌剑,而是工人们粗声大气的吆喝和叉车尖锐的鸣笛。她曾经试图在枯燥的报表边缘画上几笔涂鸦,一朵倔强的小花,一只歪歪扭扭的飞鸟,但很快就被父亲严厉的目光和“不务正业”的斥责扼杀了。她的微信头像,从张扬的自画像,换成了一片沉默的、向着虚空绽放的向日葵——那是她心中未灭却也摇摇欲坠的艺术之光,是她仅存的一点无声反抗。朋友圈里,再不见她的画作,只剩下偶尔转发的行业资讯和一条横线般的沉寂。我们之间的联系,也从无话不谈,渐渐变成了朋友圈的点赞之交,偶尔的聊天框里,只剩下节日群发的祝福和几句隔靴搔痒的问候。我知道,她也在自己的泥沼里挣扎,只是我们都不再轻易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