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无何有之乡
宝玉睁开眼时，正躺在一片软草上。
草叶带着露，沾在他月白锦袍的下摆上，凉丝丝的，倒比怡红院的锦褥更让人清醒。他坐起身，才发现四周竟是白茫茫一片——不是大雪封了园，也不是太虚幻境的薄纱，而是一种透亮的白，像将将煮好的米浆，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清甜的香。
“这是哪里？”他喃喃自语，伸手去摸腰间的通灵宝玉，却摸了个空。那块戴了十几年的玉，竟不见了。
正慌着，忽闻一阵竹哨声。不是茗烟那粗劣的吹法，是极清润的调子，像潇湘馆的风穿过竹林，卷着残荷的香。他猛地抬头，看见不远处的竹影里立着个人。
月白绫袄，葱绿裙裾，鬓边别着半开的桃花——那桃花他认得，是那年三月在沁芳闸边，他从梅树折了，硬替她簪上的。当时她嗔他“混闹”，却没摘下来，一路带着回了潇湘馆。
“林妹妹？”他声音发颤，像踩着薄冰过河。
那人转过身，眉尖微蹙，眼波却亮得惊人。不是临终时那双蒙着雾的眼，也不是病中总含着泪的眼，是那年在梨香院，他替她解了《牡丹亭》的词，她瞪他“你怎么也读这些混书”时的模样——带着点恼，又藏着点说不清的热。
“宝二爷倒是好兴致，跑到这荒郊野地来睡觉。”黛玉的声音有点哑，像被晨露浸过，“这里的草，比你怡红院的地锦还软？”
宝玉这才信了。不是梦。他扑过去想拉她的手，指尖却穿过她的袖口，像穿过一团烟。他愣了愣，低头看自己的手，又看她的裙角——她的裙角沾着点苍绿，是潇湘馆的竹汁，他见过无数次的。
“怎么……碰不得？”他急了，眼眶红起来，“妹妹，我找你找得好苦！那年你走了，我……”
“那年的事，提它作什么。”黛玉打断他，转身往竹林深处走。竹影在她身上晃，像一幅会动的水墨画。“这里不是人间，也不是阴司。是个……记不清事的地方。”
宝玉赶紧跟上，脚步踩在草上，竟没一点声响。“记不清事？那你怎么还认得我？”
“不知道。”她停在一丛开得正盛的桃花前，伸手去够花瓣，指尖也像穿过烟，“就像……就像记得该认得你。”
他看着她的侧影，忽然想起那年她葬花。也是这样的桃花，她蹲在花冢边，手帕里包着落花，眼泪掉在花瓣上，像撒了层碎珍珠。他当时不懂，只觉得她太多愁，如今才知，那不是愁，是怕——怕这干净的东西，终究要被尘泥污了。
“妹妹，”他轻声说，“那年你病着，我没能去看你……”
“我知道。”黛玉转过身，眼波平平静静的，“老太太和太太把你关在怡红院，说我‘不中用了’，怕过了病气给你。”
宝玉猛地一震。她知道？他一直以为她不知道——以为她临终时，还怨着他负心，怨着他娶了宝钗。他喉头发紧，眼泪再也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我被迷了心窍，他们说娶的是你，我……我掀开盖头才知道是宝姐姐。我疯了似的要去找你，被他们捆着，等我挣开了，你已经……”
他说不下去，哽咽着蹲下身，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黛玉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走过来——这次，她的裙角扫过他的手背，竟有了点凉丝丝的触感。“我知道。”她又说，声音轻了些，“紫鹃后来跟我说了。说你砸了玉，哭着要去潇湘馆，被袭人死死按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