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那几条帕子,”他轻声问,“你后来……”
“没烧。”黛玉笑了笑,眼尾弯起,像新月,“紫鹃偷偷收起来了。她说,这是宝二爷的心意,不能烧。后来她老了,把帕子交给了袭人,袭人又给了麝月。听说现在还收在怡红院的旧箱子里。”
宝玉的眼眶又热了。他总以为,她焚稿断痴情,连他的一点念想都烧了。原来不是。原来她也舍不得。
“那你替我改的那首《红豆词》呢?”他又问,“我记得你把‘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改成了‘数不尽相思红豆满枝头’,还说我‘太丧气’。”
“在这里。”黛玉起身,从书架最下层抽出个小匣子,打开来,里面全是诗稿,有他的,也有她的。她翻出一张,递给他。
字迹是他的,却带着她的笔锋——她总嫌他写字太潦草,常替他描补。“数不尽相思红豆满枝头,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他念着,忽然笑出声,“当时你说,相思不该是哭哭啼啼的,该是……该是盼着红豆结果。”
“嗯。”黛玉点头,拿回诗稿,小心地放回匣子里,“就像那年在凹晶馆,你说‘寒塘渡鹤影’,我对‘冷月葬花魂’,其实后来我又想了一句——‘冷月照花魂’。葬字太沉,照字不好么?月亮照着,花儿也不孤单。”
宝玉看着她,忽然明白过来。她不是天生爱愁,是这人间太沉,把她的盼头都压成了泪。如今到了这无何有之乡,没了贾府的算计,没了病痛的折磨,她眼里的光,终于亮起来了。
“妹妹,”他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这次的触感真切了些,带着点温润,“你还记得那年在沁芳闸边,我们偷着读《西厢记》吗?你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井颓垣’,我还笑你‘小性儿’,说这园子里的花,开得好好的。”
“怎么不记得。”黛玉挑眉,像当年那样瞪他一眼,却没真的恼,“你还说,等将来我们老了,就住在这沁芳闸边,盖间小竹楼,我写诗,你画画,再养只鹦鹉,教它念我的诗。”
“你当时说我‘混说’。”
“本来就是混说。”她嘴上嗔着,嘴角却扬着,“可……也不是不想。”
他看着她的笑,心里像被暖炉烘着,熨帖得很。原来那些藏在嗔怪里的心意,她都记得。原来那些来不及说的“想”,她都懂。
正说着,窗外忽然飘起桃花瓣,像下了场红雪。黛玉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接住一瓣,转身对他说:“这里的花,想开就开,想落就落,没人管。”
宝玉走过去,站在她身边。风带着花香吹进来,拂起她的鬓发,也拂起他的衣袂。他忽然想起那年元妃省亲,他们在大观园内题诗,他写“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她悄悄替他改了“三篙”为“千丝”,说“这样更活些”。那时他只觉她才华好,如今才知,那“活”字里,藏着多少对自由的盼。
“林妹妹,”他轻声说,“在这里,我们可以把没做的事,都做一遍。”
黛玉转过头,眼里的光像落了星子。“好啊。”
3 琴瑟和鸣
第二天一早,宝玉就被一阵琴声吵醒了。
不是潇湘馆那带着愁绪的调子,是明快的,像山涧的水跳着石头走。他披衣下床,走到竹楼外,只见黛玉坐在桃花树下,正抚着那架“焦尾”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