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冰冷、锐利,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深处,像一层无形的薄膜,紧紧贴在每一寸暴露的皮肤上。走廊顶灯惨白的光线,均匀地洒在光洁如镜的瓷砖地上,映出一个个拖着疲惫身影匆匆走过的医护人员。思雨推着发出轻微“吱呀”声的护理车,车轮碾过地面,规律得近乎催眠。
她在一扇熟悉的病房门前停下。门牌号是冰冷的“307”。视线习惯性地掠过挂在门框上的白色护理卡,停留在姓名栏——“萧磊”,年龄栏那个触目惊心的“18”,以及诊断栏那三个用加粗字体标注的、仿佛带着判决意味的字:骨肉瘤(晚期)。她的指尖在冰冷的护理车金属扶手上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松开,像是拂去一丝不存在的灰尘。
推开门,病房里是另一种安静。仪器低沉规律的嗡鸣和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轻微“嗒、嗒”声交织在一起,构成病房特有的背景音。靠窗的病床上,少年背对着门口,大半边身体探出窗外,正伸长手臂,费力地够着窗外那株枝干遒劲的老海棠树上垂挂下来的一小段细枝。初春的风带着微凉的湿润气息涌进来,将他身上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吹得微微鼓起,勾勒出单薄得惊人的肩胛骨轮廓。
“萧磊!”思雨心头猛地一缩,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带着职业性的急促,护理车被迅速推到床边固定,“你在干什么?快回来!当心掉下去!”
少年被她的声音惊得一颤,手臂猛地缩了回来,带落了枝头几片刚刚舒展开的嫩叶。他慢吞吞地转过身,脸上没有恶作剧被撞破的窘迫,反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点执拗的平静。苍白的脸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里显得格外脆弱,只有那双眼睛,黑得纯粹,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里面清晰地映出她有些焦急的身影。
“洛护士,”他的声音有点哑,像砂纸磨过,“我只是想…摘片叶子。”他摊开掌心,那几片嫩绿的海棠叶安静地躺在那里,叶脉清晰,带着新生的脆嫩。
思雨的目光落在他掌心那几片小小的绿叶上,又移向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臂。胸腔里那股职业性的责备,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下去,只余下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无力和酸楚的柔软。她走到窗边,动作轻缓却不容置疑地替他拉上窗户,只留下一条窄窄的缝隙透气。
“要叶子可以跟我说。”她的声音放柔了,拿起护理车上的血压计袖带,“手伸过来,该量血压了。”
冰凉的袖带缠上少年瘦削得几乎只剩骨头的手臂。他异常安静地配合着,目光却追随着她,带着一种固执的探究。袖带充气,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压迫着皮肤下几乎难以触及的微弱搏动。
“洛护士,”他突然开口,打破了仪器的低鸣,“你的遗愿清单…是什么?”
思雨正在看血压计水银柱的动作顿住了。这问题来得突兀又直接,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深潭。她抬起眼,撞进他漆黑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纯粹的、孩子般的好奇,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于“正常”的渴望。
她垂下眼帘,视线落在血压计缓缓下降的水银柱上,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久了,最大的愿望,可能就是希望每一个经手的病人,都能走得平静安详,少些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