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灯劈开混沌的雨幕,像两柄生锈的钝刀,艰难地在泥泞中犁出两道短暂的光痕,旋即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雨水疯狂地抽打着挡风玻璃,刮雨器徒劳地左右摇摆,视野里只剩下模糊晃动的土路轮廓,以及远处山峦在闪电映照下投下的狰狞剪影。手机屏幕在副驾座上幽幽亮着,那条短信如同冰冷的铁钉,深深楔入我的眼底:“青河,速归,奶奶怕是不成了。”
陈青河。我默念着自己的名字,掌心却是一片粘腻的冷汗,与这湿漉漉的雨夜如出一辙。奶奶那张刻满风霜、总是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执拗与疏离的脸,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翻腾。上一次见她,已是三年前。她坐在堂屋那把磨得油亮的旧竹椅上,浑浊的眼睛透过窗户,长久地凝视着后山那片黑压压的松树林,嘴里反复念叨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呓语。临走时,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声音嘶哑低沉:“青河,记着,奶奶要是‘走’了,别信!时辰…时辰还没到!”那眼神里的光芒,与其说是对生的眷恋,不如说是某种近乎偏执的抗拒,对某种无形之物的决绝抵抗。
雨刮器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摩擦声,像钝锯在锯着神经。车子猛地一颠,冲上一个陡坡。视野骤然开阔了一瞬。借着车灯短暂的光束,一副景象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我的视网膜上——
就在老宅侧后方那片陡峭的坡地上,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新坟!雨水冲刷着湿漉漉的黄土,在车灯下泛着惨淡的光泽,新鲜的泥水正顺着坟堆往下淌,形成一道道污浊的小溪。坟前,一块青灰色的墓碑沉默地立着,碑文在强光下清晰无比:“慈母陈三姑之墓”,下方赫然刻着日期——整整三年前!
三年前?那个我离开的日子?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奶奶那时死死抓住我手腕的触感,那句“时辰还没到”的嘶喊,连同眼前这座浸透雨水、日期却指向三年前的孤坟,在脑中轰然碰撞、炸裂!车子在泥泞中失控地甩了一下尾,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我猛踩刹车,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寒意像无数细密的冰针,穿透湿透的衣服,狠狠扎进骨髓里。这坟,这碑,这日期……奶奶她……
车轮在泥浆里徒劳地空转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火。我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砸下来,瞬间模糊了视线。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湿土、腐叶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陈旧气息的味道,蛮横地冲入鼻腔。老宅那扇熟悉的、油漆剥落的黑漆木门,在风雨中微微摇晃,发出“吱呀…吱呀…”令人牙酸的呻吟,像一张欲言又止的嘴。
门虚掩着。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身泥水寒气,猛地推门而入。
一股更为浓烈的、混杂着劣质线香、陈旧木头霉味和……某种隐约的、类似铁锈般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紧。堂屋里光线昏暗,只有灵堂前两支白蜡烛摇曳着微弱昏黄的火苗,将屋内巨大的阴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幢幢鬼影。
灵堂就设在堂屋中央。一口厚重的、漆成暗红色的柏木棺材停放在两条长凳上,棺盖尚未合拢。一个瘦小的身影,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黑色旧棉袄里,背对着门,正往一个缺了口的瓦盆里一张一张地丢着黄色的纸钱。火盆里只有冰冷的灰烬,纸钱落在上面,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