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带洞的看房本

蓝布包第三次磕在法庭台阶棱角上时,大爷的指节泛出青白。包带是老伴在世时用帆布接的,接口处的双线缝早已磨成单丝,此刻正缠着台阶缝里的沙砾——那沙砾里混着点暗红,像去年秋天看房时,院子里地砖缝里嵌的铁锈。

半截牛皮笔记本从包口滑出来,线装书脊裂得更开了,露出里面夹着的烟盒纸。那是他记房价时撕的,“56万”三个字被雨水洇过,墨色晕成朵乌云,压在“养老房”三个字上头。最扎眼的是那洞,笔尖戳穿的地方卷着焦黄的边,像块烂透的疤,透过洞能看见对面法院的尖顶,灰扑扑的,像他十年前在老破小漏雨的屋顶上看见的烟囱。

“爸,您这是给房子盖戳呢?” 女儿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大爷猛地低头,看见自己的指腹正摩挲着洞眼边缘。去年秋天就是这样,他对着售楼处的户型图发呆,笔尖无意识地戳着,女儿举着片银杏叶凑过来,叶瓣上的露水打湿了纸页,“您看这纹路,多像院子里的石板路。” 那片叶子后来被他夹在本子里,此刻正卡在砖缝里,干硬得能划开手,边缘还留着女儿捏过的指印,浅得像从未存在过。

法院的铜门“哐当”撞在墙上,震得台阶都发颤。穿黑袍的法官走出来,肩章上的银线在阴天里泛着冷光。皮鞋跟敲在地砖上,笃笃的响,像在数他剩下的日子——大爷突然想起老伴走的那天,殡仪馆的钟也是这么敲的,一下,又一下,敲得人心里发空。

他慌忙去捡那片银杏叶,膝盖的骨头响得像生锈的合页。可还是慢了一步,法官的鞋跟碾过叶梗,脆响里,金黄的碎末粘在锃亮的鞋油上,像没擦干净的血。大爷的喉咙突然发紧,想起小时候带女儿去公园,她也是这样举着片叶子跑,摔了跤,叶梗在掌心硌出红印,他蹲下来给她吹,说“不疼,叶子在跟你玩呢”。

老花镜的镜腿松了,晃悠着架在鼻梁上。左边镜片的裂纹从左上角斜劈下来,像道没愈合的伤口,刚好挡住判决书抬头的“民事判决书”五个字,只剩下“被告:”后面跟着的名字在纸页上跳。那名字是打印的,方方正正,却在裂纹里扭曲成条蛇,冰冷的信子吐在纸页上,把他床板下铁皮盒里的毛票、老破小墙上孙女画的糖葫芦、甚至老伴留给他的那只银镯子,全缠成了死结。

风突然停了,笔记本的纸页“啪”地落下来,盖住他攥紧的拳头。指缝里渗出汗,打湿了“养老房”三个字,那洞眼里的法院尖顶还在,只是那片银杏叶的碎末,已经顺着台阶缝,渗进了看不见的地方,像他这十年的日子,悄无声息地,就没了。

第一章·褪色的转账单

银行柜台的玻璃映出大爷的白头发,他把存折推过去时,指腹在“560000”的数字上磨了又磨。柜员的指甲敲着键盘:“叔,这钱转开发商?” 他喉结滚了滚:“给闺女买的房,写她名……一家人,不用讲究。”

女儿在旁边玩手机,美甲片闪着亮:“爸,写我名方便,以后过户省事。” 他没看见,女儿给中介发的微信里,“养老”两个字被删掉,换成了“投资”。

回家的公交上,大爷摸出塑料袋包着的咸菜,就着馒头啃。女儿皱皱眉:“爸,扔了吧,都发霉了。” 他把咸菜揣回兜里:“这是你妈腌的,就着吃,省饭钱。” 车窗上的雨痕,把女儿的脸泡成了模糊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