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师傅的旧道袍

师父那件旧道袍的补丁,像岁月里爬满的灰蛾,在肩头和肘部层层叠叠地落着。他枯瘦的手在案上几枚零散铜钱上逡巡,指节嶙峋,带着常年香火熏染的微黄。窗外暮色沉沉,压着这座荒僻小观青灰色的瓦檐。案上那点可怜的米粒,在粗陶碗底铺布满一层,稀薄得照得见人影。

“晚儿,”他忽然唤我,声音干涩如裂帛,随即却又挤出一点宽慰的笑纹,“拿着,去买点零嘴。”他摸索着,竟从道袍内襟一个深藏的、同样打着补丁的暗袋里,抠出几张皱巴巴、带着他体温的零钞,不由分说塞进我手里。钱币边缘粗糙,硌着我的掌心。那点微温烫得我指尖蜷缩。

“师父,我不要!”我急急地推拒,目光扫过他案头那碗清得能照见屋顶椽子的粥,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您留着……”

“拿着!”他难得地板起脸,枯槁的手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紧紧攥了我手腕一下,又迅速松开,仿佛那点钱烫手,“你正长身体,莫要亏了嘴。”他背过身去,佝偻着腰,开始收拾案上那几本翻得毛了边的旧经卷,瘦削的肩胛骨在薄薄的旧道袍下清晰可见。黄昏最后的光线吝啬地淌进来,将他嶙峋的影子拉得很长,钉在斑驳的墙上,像一尊沉默的石刻。灶间飘来咸菜和粗粮混在一起的、近乎寒酸的气味,无声地宣告着此刻的窘迫。

我捏着那几张浸透了师父体温的零钱,像捏着几块滚烫的炭。屋角的阴影浓重,几乎要吞噬掉师父那单薄的身影。我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一股酸涩直冲鼻腔,又被我狠狠咽了回去。这钱,得存起来。

2 打工的日子

城市的霓虹第一次照进我的人生,是在一家昼夜不息的24小时便利店。冰柜的冷气嘶嘶作响,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包装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我穿着浆洗得发硬、明显大了一号的廉价工装,笨拙地将一罐罐饮料、一包包膨化食品塞进货架的空隙里。夜班漫长而机械,唯有冰柜持续的嗡鸣和偶尔响起的自动门开合声作伴。脚底的水泥地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坚硬冰冷的触感,站久了,从脚踝到小腿都麻木得发胀。眼皮沉重得像是坠了铅块,每一次眨眼都无比艰难。

领班把那个薄薄的信封拍在我手里时,我几乎没反应过来。几张崭新挺括的百元钞,带着油墨特有的、生涩而诱人的气味。指腹捻过那坚硬的纸边,一种从未有过的重量感沉甸甸地落在我手心。心跳猛地撞了几下胸口。

几乎是立刻,那件藏青色的、在商场橱窗里被我无数次偷偷凝视的法袍影像,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暗哑光润的料子,细腻挺括的经纬,肩头绣着简净却透着古意的云纹——师父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旧袍,在记忆中与之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他曾指着那橱窗,浑浊的老眼短暂地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习惯性地摇头,嘴角牵起一丝看透世情的淡泊:“好料子……太贵,没必要,没必要啊。”那叹息轻得像烟,却沉甸甸压在我心上。

“就它了!”我捏紧了信封,指尖用力得发白,掌心渗出细汗。没有一丝犹豫,仿佛多耽搁一秒,这念头就会被现实冰冷的风吹散。我转身,朝着那家灯光璀璨、曾无数次只敢在门外匆匆一瞥的商场,几乎是奔跑着冲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