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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的官船在运河上平稳行驶,两岸景致由江南的烟柳画桥,渐次变为北地的疏朗开阔。我倚窗而坐,手中一卷《女诫》,目光却落在粼粼水波之上。母亲在一旁闭目养神,眉头却未曾舒展。此番进京,明面上是为待选,为探望姨母王夫人,实则薛家皇商根基动摇,哥哥薛蟠又是个不成器的,偌大家业,需得寻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暂避风雨。荣国府,便是母亲心中最稳妥的依傍。
船抵神京,换乘轿辇。帘外,是帝都的繁华气象,喧嚣鼎沸。待轿子穿过那威严气派的宁荣街,停在敕造荣国府门前时,饶是早有准备,那扑面而来的煊赫气势,仍令人心神微凛。石狮踞守,门庭若市,仆役进退有度,处处透着百年簪缨世家的深厚底蕴与森严规矩。
暂居梨香院,一应安置妥当。母亲携我与兄长拜见贾母。那高踞软榻之上的老祖宗,慈眉善目,笑语晏晏,拉着我的手细细端详,赞我“端庄稳重”、“有大家风范”。然而,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精明与审视,却未曾逃过我的眼睛。王夫人姨母亦是亲切,言谈间透着对娘家人的关切,但那关切之下,似乎也藏着某种无形的考量。
晚间歇息时,母亲摒退下人,拉着我的手坐下,神色郑重。她从贴身锦囊中取出那枚自幼伴我的金锁——黄澄澄,沉甸甸,錾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我的儿,”母亲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殷切的嘱托,“这金锁是你的祥瑞,也是你的倚仗。荣国府的宝玉,生来含玉,乃是天大的造化。你姨母信中提过多次…那玉上的字,与你这锁上的,正是一对儿。‘金玉良缘’,这是天意,也是你父亲生前的期许,更是我们薛家日后的一份指望。在府中,需谨言慎行,孝敬长辈,和睦姐妹…这金玉之说,自有为娘和你姨母为你筹谋。” 她将那冰冷的金锁郑重地放在我掌心。那沉甸甸的分量,压得我指尖微凉。它哪里是什么祥瑞?分明是一道无形的枷锁,从出生起,便已悄然锁定了我此生的轨迹。我垂下眼帘,指尖拂过冰凉的锁面,低低应道:“女儿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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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入了这国公府的门楣,便须守这府里的规矩。晨昏定省,侍奉长辈,一丝不敢懈怠。贾母喜热闹,我便常去承欢膝下,陪她说些古记,做些针线,言语行事,皆以“稳重大方”为要。对王夫人姨母,更是恭敬有加,晨起问安,事无巨细,皆思虑周全。府中姐妹众多,迎春木讷,探春爽利,惜春孤介,皆以诚相待,不偏不倚。便是对下人,也恩威并施,既不让她们轻慢,也不刻意刁难。
渐渐地,“宝姑娘端方识大体”、“行为豁达,随分从时”的名声便在府中悄然传开。这名声,是我刻意经营的结果,也是生存于这深宅大院的本分。只是这“本分”二字,背后是多少心思的衡量与情感的压抑,唯有自己知晓。
府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那位衔玉而生的表弟——宝玉。初见时,他那场惊世骇俗的“摔玉”之举,便让我心头一凛。此子性情,与这府中规矩格格不入,恐非吉兆。他待姐妹极好,尤其对那位寄居在此的林家表妹黛玉,更是不同。黛玉才情绝艳,风姿楚楚,却似一株带着尖刺的幽兰,敏感多疑,言语间常带机锋。我冷眼旁观,他们二人一处时,或共读禁书,或赌气拌嘴,或诗词唱和,那眼神流转间的情愫,分明是藏不住的少年心事。一个痴,一个真,倒也算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