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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议亲的暗涌尚未平息,一场更大的风暴已裹挟着雷霆之势降临。宝玉失了那块命根子似的通灵宝玉!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震得整个贾府人仰马翻。那玉是他的命,更是贾府众人眼中的祥瑞与指望。玉失,则人疯。宝玉果真失了魂,终日痴痴傻傻,茶饭不思,口中只喃喃念着“林妹妹”,时而狂躁,时而呆滞,眼见着形销骨立,竟似要油尽灯枯。
府中愁云惨雾,人心惶惶。冲喜,成了悬在众人头顶唯一一根救命稻草。王夫人姨母和母亲薛姨妈,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日夜密商。梨香院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母亲的眼眶总是红的,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焦灼与…一种近乎哀求的沉重。
终于,那一日还是来了。王夫人亲自驾临梨香院,屏退所有下人。暖阁里只剩下我们三人。王夫人面容憔悴,眼下的乌青深重,她开门见山,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宝丫头,事到如今,唯有你能救宝玉,救这个家了!”
母亲在一旁紧紧攥着我的手,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眼泪扑簌簌落下:“我的儿!宝玉那孩子…眼看是不成了!老太太、太太的意思,只有尽快成亲,用大喜事来冲一冲这邪祟晦气,或许还能有救!可…可那痴儿如今只认得林丫头,口口声声要娶林妹妹!这…这如何使得?”
王夫人接过话,目光如炬,直直刺向我,带着家族存亡关头的巨大压力:“为今之计,只有一个法子——‘掉包计’!对外只说是给宝玉娶亲冲喜,瞒着他,新娘换成你!拜堂时用红盖头遮严实了,入了洞房,生米煮成熟饭,他纵使知道,也无可奈何了!这是救他性命的唯一法子!宝丫头,你素来最是懂事明理,顾全大局!宝玉是你的表弟,这荣国府也是你姨母和我的身家性命所在!你…你可愿意担起这重担?”
“掉包计”三个字,如同三把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瞬间冻结了全身的血液。荒谬!何其荒谬!竟要用一场彻头彻尾的欺骗,将一个疯癫之人的婚姻,强加于我?更要踩着另一个无辜女子(黛玉)的心血和性命去完成?!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愤怒、屈辱、不甘的洪流猛地冲上头顶!我几乎要脱口而出质问:凭什么?!
然而,目光触及母亲那布满泪痕、充满绝望与恳求的脸,触及王夫人姨母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家族重担和深切的恐惧,那股激愤的洪流,瞬间被更强大的、名为“责任”与“宿命”的冰山压了下去。愤怒?不甘?在家族倾覆的危机面前,在母亲声泪俱下的哀求面前,在自幼被灌输的“顾全大局”、“牺牲小我”的训诫面前,显得多么苍白无力,多么不合时宜!
我缓缓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所有情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尖锐的疼痛让我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暖阁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母亲压抑的啜泣和王夫人粗重的呼吸。时间仿佛凝固了。最终,所有激烈的挣扎都归于一片死寂的冰冷。我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结了冰的湖面:
“知道了。”
没有质问,没有哭诉,甚至没有一丝犹豫的痕迹。只有这简简单单、冰冷彻骨的三个字。我知道,这平静之下,是亲手将自己推入一场注定悲剧的婚姻,是默许了对黛玉的致命一击,更是彻底斩断了内心最后一点微弱的、对所谓“情意”的幻想。枷锁,终于要彻底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