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心中无半分嫉妒的火焰,只有一片冰凉的湖水,沉静,却也深不见底。我洞若观火:他们情深似海,是真;这份情,惊世骇俗,不容于礼教家规,更是真。黛玉的才情与孤傲,宝玉的痴性与叛逆,在这金玉其外、败絮渐显的豪门里,注定是一场绚烂而短暂的烟火,终将归于寂灭。而我,薛宝钗,与林黛玉,看似命运的两端,实则同是这盘巨大棋局上任人摆布的棋子。金玉良缘?不过是大人们权衡利弊后,为家族利益编织的一件华丽外衣。思及此,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混杂着对自身命运的深深无奈,悄然漫过心田。

4

荣国府表面的花团锦簇之下,裂痕已如蛛网般悄然蔓延。下人间闲话渐多,无外乎府里进项短了,各处支用捉襟见肘;凤姐儿虽精明强干,手段却过于狠辣,积怨日深;更有那几房妯娌间的明争暗斗,从未停歇。大厦将倾,危如累卵的气息,在明眼人鼻端萦绕不去。

与此同时,那“金玉良缘”的暗流,涌动得愈发湍急。母亲来梨香院的次数明显多了,与王夫人姨母的密谈时间也一次长过一次。她们看向我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慈爱与欣赏,更添了几分郑重其事、甚至是急迫的考量。元妃娘娘自宫中赐下的节礼,独我与宝玉的份例相同且格外贵重,这无声的暗示,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府中激起了更大的涟漪。

一个午后,被召至贾母暖阁。暖阁里熏香暖融,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和母亲分坐两侧,宝珠奉上香茗。气氛看似闲适家常,却透着一种无形的紧绷。母亲轻抿一口茶,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仿佛不经意地抚了抚我颈间微微露出的金锁链子,声音温婉清晰:“说起来,宝丫头这金锁,自打落草便戴着,倒真是个护身的吉兆。‘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听着就让人心里安稳踏实。老太太您说,这‘金玉’之缘,可不就是老天爷赐下的福分?宝玉那孩子,是有大造化的,将来定能光耀门庭,宝丫头若能…” 她恰到好处地收住了话头,目光殷切地望向贾母。

贾母脸上的笑容依旧慈祥,眼神却在我和母亲之间极快地扫视了一个来回,那目光深处,是历经世故的精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权衡。王夫人放下茶盏,接口道:“正是这话。宝丫头稳重知礼,最是妥当。两个孩子年岁相当,性情也…互补。” 她特意在“互补”二字上略略加重,嘴角牵起一丝满意的弧度。

我垂眸,盯着自己裙裾上繁复的缠枝莲纹,指尖在袖中微微蜷起,冰凉的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锐痛,也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无波。母亲的话,姨母的附和,如同无形的丝线,正将我牢牢捆缚,推向那早已注定的位置。她们谈论的仿佛不是我的终身,而是一桩关乎家族颜面、利益联结的买卖。一股冰冷的荒谬感席卷全身。我抬眸,目光与黛玉隔着珠帘投来的视线短暂相接——她不知何时也来了,倚在门边,脸色苍白如纸,眼神里是惊惶、绝望,还有一丝了然的悲愤。那一瞬间,心头涌起的不是胜利者的快意,而是更深、更重的同病相怜与无力感。风暴,已然在头顶聚集,而我,只能挺直脊梁,静待那雷霆万钧的降临。